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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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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桃树下本没有小路,走的人多了,那便有了。
原本我也没有名字,叫的人多了,那便也有了。
仙都的仙官都喊我桃枝。
连南风这个吊儿郎当的小神仙,也喊我桃枝。
南风是仙都的雨师,平日里轻浮浪荡没个正经,口无遮拦没个底线。
我曾不厌其烦问南风,问他怎还没被一脚踹下凡去,实在不务正业,叫人讨厌得紧。
南风嬉皮笑脸对我说:“雨师之位本就空缺,我也不过冒名顶替一会儿,说不定改日就还回去了。”
我问南风:“雨师原为何人,为何我从未见过?”
南风笑而不语,抬眸皆是云淡风轻。
仙都的檐铎因风作响,风声漴漴似流水落花,叮叮咚咚灌入耳中。
那一刻,连风也打着旋儿,也得以名状。
南风说我本是月老祠的一截桃枝,日夜受祠内香火熏陶,是块腊肉都要熏入味了。
也许是我太笨,被熏了上千年,迟迟开了灵智,久久化了人形。
南风却说我天赋异禀,说我上辈子不是什么桃树,而是全京城最有名的纺织女工,天生手脚利落,就该干针线活。
如若清理乱作一团的红线也算针线活的话,我想我还真有些天赋傍身的。
我真的越来越讨厌南风,一张狗嘴总是吐不出什么象牙。
若他破天荒地闭上那张狗嘴,倒也眉目英挺,容姿昳丽,有着一副叫姑娘魂牵梦萦的好皮囊。
都说仙都的仙官目下无尘,刚正不阿,不似凡间那般富有烟火气。
却也能流传出什么“最英俊男仙榜”“最想嫁男仙榜”之类的野榜。
南风得意至极,屡次都急不可耐,指给我看他在榜单上的霸主地位。
当之无愧夺得魁首。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我问南风:“这种华而不实的野榜,夺魁后有谁给你颁奖么?”
南风挑着眉,打趣道:“颁奖倒没有,我也不稀罕,不过能让你居安思危,能让你珍惜眼前人也好。”
我全当耳旁风,南风总是这样信口雌黄,满嘴胡诌,叫人难辨是非真假。
当然,这种被南风一骑绝尘的现状并没有持续太久,直到那位司掌刑赦的鹤唳上仙回到仙都。
我从未见过那位鹤唳上仙,想必他也不常现身仙都。
同我一样,仙都上的仙官甚少见他,一旦现身却总能掀起骇浪滂沱。
后来野榜上出现了一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毫无疑问就是那位鹤唳上仙没错了。
雨师南风与上仙鹤唳旗鼓相当,仅凭一票之差便可当场分出胜负。
断票前夜,南风气鼓鼓地跑来月老祠敲我的窗,掰着手指问我有没有吃里扒外,有没有第一时间给他投票。
我愣怔一瞬,忙曲意逢迎:“放心好了,我就算闭着眼睛都不会投错的。”
南风那弯弯勾勒的嘴角瞬间牵起一抹新的弧度,连话也忘了说,竟疯疯癫癫跑开了。
月色在他飞扬的眉梢镀上一层银边,想必应是开心极了。
其实我骗了南风,我从未给他投过票,换句话说,从未参与过这种幼稚至极的把戏。
可我心血来潮,还没见过南风失魂落魄的模样,小手一抖便将最后一票投给了那位鹤唳上仙。
现在想来,那位鹤唳上仙可真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若能叫南风吃些小亏,收敛一些,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毕竟他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心中不藏事,有什么想说的都写在脸上。
如若那些女仙回过神来,发觉此人言笑晏晏的皮囊下,拈花惹草的血肉中,竟是泡着一堆人厌狗嫌的糟糠,说不定隔日野榜就要倒着念。
话说回来,我自记事时起便待在月老祠,学会了如何拨弄数不清的纷乱红线。
红衣老头慢条斯理对我说:“每一根错乱的红线,都是一段错乱的缘。”
红衣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月老,据说原身是红鸾星,司掌人间姻缘,惹谁都别去惹他。
慈眉善目,儒雅随和,若是不克扣供奉,待我还算和蔼可亲。
我的任务就是蹲在百禧堂,当着日复一日的红线女工,将眼前一团团乱糟糟的红线恢复成泾渭分明的模样。
我不敢怠慢,行事有条不紊,毕竟听厌了陈词滥调,每一根错乱的红线,都是一段错乱的缘。
我猛然惊觉,人间男女两两配对,如若出现三四根红线拧成一团的情况,岂不是意味着……
我联想到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瞬间红了脸颊,手脚并用乱作一团。
本就纠缠不清的红线,于是变得更纠缠了,我的头也变得更大了。
“桃枝!!我同你说个好消息!!”
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听见有人唤我,懒懒散散应道:“倘若你想说南风回了仙都,那我宁可听坏消息。”
数日不见南风,耳边徒增清静,应是下凡司雨去了。
我还以为他这名不见经传的雨师不过一个唬人噱头,原来真的会行云布雨。
祠外女声再唤:“你再不出来,那我可不等你了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伶俐不失端庄,珠圆玉润分外好听。
除了雨师南风,便属风师时雨与我最是要好。
你若问我为什么他俩名字这么绕口,我也纳闷已久,可真是个好问题。
我猜他俩飞升时走错了道,南风抢了雨师饭碗,而时雨则抢了风师饭碗。
念及此,时雨风风火火闯入月老祠,连拖带拽,将愁眉苦脸的我一并打包了出去。
我诚惶诚恐,忙制止道:“使不得!若是被老头发现擅离职守,会叫我面壁思过的!”
时雨不以为意,指了指空荡荡的月老祠,解释说:“你难道没发觉早已人去楼空了么?”
月老祠阴盛阳衰,除了老头全是女仙,一旦出现倾巢出动的情况……
我也不是什么榆木脑袋,后知后觉:“难不成,那位司掌刑赦的上仙回来了?”
时雨打了个响指,莞尔一笑:“正是!”
听见刑赦一词我便浑身起鸡皮疙瘩,忙推脱:“都说那位上仙寡言少语不好亲近,还是不去了吧。”
时雨歪着脑袋,打量着我的眼睛,话里有话道:“几时叫你亲近他了,咱俩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瞧,难道还能将咱俩抓起来活剐不成?”
见我不为所动,时雨绘声绘色道:“倘若真想亲近他,也不是不行,这样,你带把花伞,到时候我给你吹阵东风,宝剑赠英雄,花伞赠上仙不是?”
有时候我觉得,时雨就是性转版的南风。
一个口若悬河,一个妙语连珠,天生就该凑成一对。
这种事我也没少干过,毕竟撮合姻缘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可貌似南风与时雨谁也瞧不上谁,冤家路窄,两看相厌。
时雨见我仍有后顾之忧,连哄带骗道:“鹤唳上仙数月才回一次仙都,错过这次,再想见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我有些扭捏,常听人说未出阁的女子最是矜持,既不得抛头露面,更不得主动去见男子。
可我已经两百岁了,若在人间也称得上一声太上奶奶,或许还是深山野林里头一棵无人问津的百年老树。
横竖与什么未出阁的女子不沾边。
于是我半推半就,欲拒还迎,被时雨牵着走。
自从南风在野榜上的地位屈居第二,便总能从其他女仙口中得知那位鹤唳上仙的名声。
可我不知为何,一旦忆起那位素未谋面的上仙,倏地耳鸣目眩,心如刀绞,连嘴唇也变得煞白……
人无心当死,树无根亦不可活。
都说叶落归根,可我连桃树都算不上,只是一截被人随手折下来的桃枝。
大抵是南风顾全面子骗了我,桃枝生在滚滚浓烟当中,被熏得焦黑枯竭,途经此处的仙官觉得碍眼,便将那截濒死的桃枝折了下来。
我猜啊,那位将我折下来的仙官一定是南风,毕竟他这人生来手欠,最是游手好闲。
机缘巧合之下,那截濒死的桃枝竟化了人形,也就是如今的我。
可我生来宛若无根浮萍,自幼缺情少魄,还畏极了火。
木遇火则燃,月老见我总要唉声叹气,只得将我安排去了不见明火的百禧堂做工。
时雨浑然未觉我身上出现的异状,自顾自地说:“桃枝啊桃枝,你以前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火也不怕。”
我打着抖,顿觉烈火缠身,却又如坠冰窖,只得拼命拽住时雨的手:“你我是怎么相识的?”
我只是月老祠内无人问津的小红仙,生性不爱走动,又怎会结识声名鹊起的风师雨师?
我与时雨相谈甚欢,仿佛莫逆之交,似千载难逢的知己好友。
时雨手持月白团扇,踏着有条不紊的小碎步,倏地顿住了。
她偏头看来,注意到我的痛苦神色,顷刻红了眼眶,自责地说:“是不是又疼了,是我错了,咱们不去了……”
他们都说我得了离魂症,症状一旦发作,便疼痛难忍。
我那空空如也的心中好似敲起了木鱼,又是一阵绞痛,竟不觉落了泪。
我握着时雨的手说:“你我是不是千年前就相识了?”
时雨怔怔惘然,苦笑着说:“怎么会呢,你才不过二百岁,以后的路还长着……”
话音未落,周遭竟凝聚了一圈诡谲的火色雾霭,连时雨那清脆嗓音也变得空空荡荡。
山火灼灼,绵延十里不熄,晕染了半边天。
远远望去红霞一片,似灼灼其华的十里桃花。
目之所及,皆是灼肉蚀骨的滔天烈火,以及一枝开在火中的殷红桃花。
整株桃树都在烈火当中迅速枯萎,树皮层层剥落,唯有树顶上的那枝桃花欣欣向荣。
然好景不长,火舌汹涌袭来,连桃花也变得一蹶不振。
我仿佛做了一个喧嚣的梦,梦见灰烬当中落下一场绵绵春雨。
我还梦见有位肩披甲胄的仙官将我从高处折了下来。
当我再睁眼时,时雨已经不在了。
我独自一人瘫坐在白玉堆砌的天官道上,抬眸便能瞧见隐没在缥缈云雾中的巍峨天阙。
从人间归来的仙官,都得踏过这道天阙。
我向人间远眺,群山遮掩,隐不可见。
恍惚间,好似听见一声极沉闷的铁靴叩地声。
天阙旁的流云淡薄如水,在风中吹皱涟漪,隐约勾勒出了一点漆黑轮廓。
青年佩剑,踏着人间的风霜而来。
云腾雾涌,甲胄相衬,黑白得不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