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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修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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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茫茫,山高水长。
我抬起一双略带湿意的眸,向天阙瞭望。
人间似乎刚下过雨,空气当中裹挟着一丝雨味儿。
我天生便对水汽敏感,想必因我本就是一截桃枝的缘故。
你若问我雨味儿是什么,我也一时说不上来。
南风曾有理有据地说:“雨味儿有时会是春泥新翻,有时会是相思枫叶丹。”
我将信将疑,却又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南风从人间归来,风尘仆仆,身上便是他所说的那种雨味儿。
算着时辰,往日这个时候,南风也该回来了。
南风说他是逍遥自在小神仙,从不拘泥于仙都的条条框框。
他曾言笑晏晏问我,要不要同他一样,当个无忧无虑小神仙。
南风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我自然拒绝。
老头好不容易收留我当个红线女工,万一离了仙都,岂不是要同南风上街讨饭吃。
南风却笑着同我说,倘若我想,他也可以不当雨师,他也可以上街卖艺讨饭吃。
他还说要陪我重回那人间,去看沉舟侧畔千帆过,去看向阳花木易为春。
我拍着南风那张唯一中看的脸,再好言相劝拒绝他。
我不确定南风究竟对多少女仙说过同样的话,毕竟他这人朝三暮四,最是水性杨花。
再说了,有谁见过一棵树到处瞎逛的,况且我还算不上一棵完整的树。
当天阙外的流云肆意浮动时,我便下意识地以为南风又在捉弄我。
我与南风相处了两百年,只要南风动一动嘴,我便知晓他要说什么话。
隐没在茫茫云烟中的漆黑人影倏地不动了,不知在看云,还是在看我。
南风从不做这种老气横秋的漆黑打扮,总是变着法子将自己倒腾得花花绿绿,倒也分外衬他那张春风得意的脸。
我心想着,万一南风不走寻常路,终于变着法子来捉弄我。
我在南风面前从不顾及形象,整整两百年呐,若在人间,姑且算作一声老夫老妻不是?
我瘫坐着,向藏在云烟中的人影唤道:“你是三岁小孩么,若是换作别的姑娘也许讨喜,故技重施老生常谈不是?”
人影依旧岿然不动,可天阙上的流云却翻涌如潮,似难以忘怀的陈旧心事。
我张了张唇,心中倏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唤道:“今日倒是归迟了,须得自罚三杯。”
人影似乎怔了一下,踏着轻而有力的步履向我徐徐而来。
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听着渐近的玄铁叩地声,似踩在心上的阵阵鼓点,简直头皮发麻。
当我回头时,正瞧见时雨藏在仙都的楼阁后头对我指手画脚。
那时候我便觉得,这次真的死定了。
鹤唳上仙司掌刑赦,杀过数不清的妖邪,染过洗不净的血。
如此刚正不阿的正派形象,按理说,应有数不清的女仙对其青睐有加。
然适得其反,众仙敬之畏之,避而远之。
曾有传言,说这位言笑不苟的鹤唳上仙,不仅诛邪,还诛过仙。
但凡仙官犯下十恶不赦的大错,便会途经一场梦生梦死的大雾,便会撞上鹤唳上仙那双森冷肃杀的眼。
我越想越觉得后怕……
即便这位鹤唳上仙如何惊为天人,能叫南风在榜上屈居第二,可他诛过仙呐……
仙都上的仙官各司其职,数目万千,也有胆大豪放些的女仙,含羞带怯再向心仪的男仙丢个手绢。
唯有这么一位司掌刑赦的上仙,既能在榜上夺得头筹,亦让人不敢亲之近之。
云烟浩渺,渐笼轻纱,天阙上的风倒是喧嚣许多。
我素来不爱走动,识人不多,亦不知天阙上的风原来不似想象当中那般待人亲和。
我敛眉垂目,始终低着脑袋,不太敢去注视那位渐行渐近的执刑上仙。
也曾听月老祠内诸多红仙姐姐闲聊,她们一致认为上仙鹤唳是能够压雨师南风一头的。
南风许是败在了那张臭嘴上,语多惹人嫌了。
我料想自己瘫在天官道也不体面,忙掀着裙摆起身,再装模作样掸掸灰尘,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侍女模样。
仙官亦有尊卑,既掌刑赦,想必这位鹤唳上仙的地位凌驾所有仙官之上。
微妙之处在于,此人与南风一样,同样有着一副叫人艳羡的好皮囊。
倘若你问究竟有多艳羡?
能叫整个月老祠的女仙倾巢出动,同时雨一样,藏在看不见的边边角中,远远地看上一眼。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形。
不容置疑,我这儿成了绝佳的观景台,因为鹤唳上仙正向我迎面而来。
都说女子低头不见足尖便已是绝色。
我垂眸望着足尖,尽量将呼吸放轻,如若这位上仙不曾留意我,与我擦肩而过,那便再好不过了。
想必这位上仙也不曾留意到我。
可我警觉,若是上仙将我误当成擅闯仙都的桃枝小妖,一剑将我宰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要不然,临死之前先睹为快,偷偷摸摸看他一眼?
可坏就坏在,这位上仙不紧不慢的步履,竟微不可察地变慢了。
因为我听不见掷地有声的铁靴叩地声了。
“我不会喝酒。”
突如其来的清冽嗓音贯彻脑海,字里行间裹挟着人间的料峭春寒。
我仍有些云里雾里,上仙是在对谁说话?
“自罚三杯……能不能以茶代酒?”
原来是在对我说话……居然是在对我说话……
我不敢回话,只得默默听着他说,可我仍是怕极了他,也不敢随意应他。
言默须臾,他便也不说了,在我身侧站定了一会儿,并没有离去的势头。
日落沉没群山,照来横斜疏影,天阙上的风已然夹杂着些许凉意。
我终是壮着胆子抬起头,向身侧打量去。
我瞧见鹤唳上仙抬着眸,没在看谁,反而全心全意望着远处金灿灿的云。
他那肩上甲胄看似极沉,像极了冬寒腊月里曝尸荒野的冷铁,披散着人间迟迟不散的风霜气。
然此刻却在暮云下烧得通红,璀璨夺目,绚烂至极。
我还能瞧见他那明挺的颚,以及一副轻长的睫羽。
他倏地偏头看来,目中无波无澜亦无温意,凉薄得令人心惊胆寒。
他改口:“抱歉,认错人了。”
我愣怔一瞬,认错人了?难不成是将我认成谁了?
我自诩算不得什么红粉佳人,仙都上的女仙美得不可方物,再想找出一位宛宛类卿,也真是为难人家了。
鹤唳上仙抬腿便走,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浑然天成的肆意凌厉。
可我见到他这张冷峻舒艳的脸,心口再次阵痛,似顿刀在心上反复锉磨,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紧紧攥着心口,缓缓瘫软在地,目光迷离地望着上仙背影,口齿不清地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霎时间,一向惠风和畅的天阙上倏地雷云密布,狂风癫狂骤起!
数不清的雨水在我身侧汇聚,我能清晰瞧见万千雨滴当中倒映着狼狈的自己。
鹤唳上仙倏地发话:“找你的?”
我循着鹤唳目光望去,瞧见南风不知何时出现天道尽头,满目阴沉,来者不善。
我从未见过南风生气的模样,印象当中总是笑着来找我。
雷云蔓延极快,不稍片刻,整座仙都便被笼罩在遮天乌云之下,看上去压抑至极。
我还瞧见鹤唳上仙缓缓将指尖挪去了腰间那柄黑漆漆的冷剑上。
南风黑着脸,走得急,从天阙相反的方向来,竟鬼使神差地没有从天阙回来。
我下意识地朝南风招了招手,努力挤出一点笑意,可实在疼痛难忍,几近落泪。
南风皱着眉,步履越来越快,同鹤唳擦肩而过,捏着我的手腕便开始探查症状。
离魂之症又称不治之症,缺魂少魄,药石无医。
我能活过两百岁也算奇迹。
南风睨了一眼那位高高在上的鹤唳上仙,责怪地说:“他找你麻烦了?”
准确来说,是我找了上仙的麻烦,当了上仙的绊脚石。
南风这张脸,自然是笑起来好看,一旦哭丧着脸,便如同苦大仇深似的。
瞧见鹤唳上仙渐渐隐没在云雾中的背影,心口似乎也不是那么疼了。
我玩心渐起,也想逗一逗南风,便没心没肺地说:“那位上仙说要请我喝茶。”
南风张了张唇,神色讪讪,显然是不大信的,反问道:“你确定不是你讹他喝酒?”
我与南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耳畔好似听见一声闷闷沉沉的铁靴叩地声,掩埋在薄薄的雾气里头。
渐行渐远,像极了不咸不淡的一声叹息。
我抬眸望着天际渐渐消散的浓云,打趣道:“仙都风调雨顺,你这雨师不称职,我看还得多练练。”
南风在我身侧屈膝,吆喝道:“换作他人说三道四,我南风定要以牙还牙,你说是那便是吧,回去再说,上来。”
我待南风同时雨一样,从不觉得男女有别。
我伏在南风背上,问南风:“怎还不把神通收了?”
雨雾洋洋洒洒,经残阳一照,似万千星河。
南风慢条斯理地说:“想学如何祈雨么,我也可以大发慈悲教一教你。”
行云布雨算是雨师吃饭的手段,若我学会了,岂不是砸了南风饭碗。
南风似有所感,喃喃自语:“毕竟,也曾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我下意识地接话:“是上一任雨师么?”
南风即便背着我,步履仍是有条不紊,可我既瞧不见他的神情,亦听不见他说话。
南风蓦地沉默了,心照不宣,我便不再多问。
南风挥一挥衣袖,雨雾翩然散去,可他倏地顿了步子。
我歪着脑袋,瞧见时雨拦在南风身前。
都说风师雨师素来不合,而我偏偏横在两人中间,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我听见南风有些咄咄逼人道:“下次再擅作主张,别怪我不客气。”
时雨性子本就风风火火,最听不得他人威胁,哂笑道:“哪来脸面说我,鸠占鹊巢的东西。”
时雨似乎很是瞧不起南风,我也听出了言外之意。
时雨在怪南风冒名顶替了雨师之位。
既然上一任雨师早已卸任,能者居之,又怎能怪南风呢。
我像个和事佬一样,找个借口支走时雨,转头便开始讨好南风。
南风一路上都闷闷沉沉的,同往日那乖张作风大相径庭,像极了一只正在生闷气的闷瓢葫芦。
我拍了拍南风的脸,安慰道:“时雨心直口快,为人不坏,你也别往心里去。”
南风竟笑了:“那你是觉得我坏?”
我也跟着笑:“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南风笑罢,认真同我说:“下次别去见他了。”
我不解,时雨与南风一样,与我同为百年之交,怎能说不见就不见。
南风却说:“上一任雨师便死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