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19、将欲弱之，必固强之（三）

　　“怎么办？”它们生殖速度太快，已经从树根部一路势如破竹地朝他们袭来，不有不停地挥刀斩断这些不速之客，累得气喘吁吁，而跋山涉水的大军还未抵达，一旦它们成功登陆，那这颗大树就是他们几个的葬身之地。
　　朴若谷也拿不定主意，在这棵树上一定会死，但下面情况未知，很有可能是从一个虎口落入另一个虎口中。
　　“别他妈想了！”吴欲知抓住他的手臂，“早晚都是死，但是我他妈可不想坐在这让这些鬼东西吸干！”
　　不等朴若谷回答，他拉着他挺身一跃。风撩起朴若谷额前的碎发，周遭一切景象都快速闪过，模糊的好像隔着气浪，他头一次因为有了躯体而产生强烈的失重感，一种新奇的感觉油然而生。怪不得以前的地球人喜欢游乐园，他想到。不知道吴欲知去过没有，他看向那个满脸兴奋的人，很想问问他。
　　落地的时间比预想的要短，而且地竟然是软的。吴欲知扶起同样吃惊的朴若谷，二人面面相觑，但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万足虫。两人刚抬腿准备跑，地面就动了。
　　树叶的沙沙声由小及大，直到震耳欲聋，吵得吴欲知和朴若谷的脑瓜子嗡嗡直响。他们的视线被薄雾遮蔽，模糊中好像看到有千万根藤蔓张牙舞爪地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奔袭而来，速度之快令朴若谷都不及反应。
　　藤蔓在他们眼前和怪虫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怪虫量多势众，藤蔓削铁如泥，数不清的怪虫攀附在滕蔓上，不出片刻便爆生出幂指数级别的幼虫，藤蔓则在半空中群魔乱舞，扭动的腰身能把海量的脆皮怪虫劈成两半，一根藤蔓倒下了，马上又有另一根藤蔓紧随其后，它们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吴欲知和朴若谷都看呆了，前后左右都是战场，根本无路可逃，他们被藤蔓围在中间，倒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这些树枝，”又一根藤蔓被吸干了汁液，枝干灰颓的倒在吴欲知眼前，他俯下身，双手触摸着它，“好像在保护我们？”
　　他半天没听见朴若谷的回应，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说是不是啊？”说着他扭头看他，却见那人正抱着双臂簌簌发抖，豆大的汗水滚滚落下，脸色灰白如土，一双眼肿成了小土丘。
　　“卧槽你怎么了？”吴欲知吓了一跳，扶着他的双臂把他半圈在怀里。
　　朴若谷紧咬着后槽牙，双目无神，一眨也不眨，正巧一个被劈成了两半的虫子飘过他眼前，他才如梦初醒般微微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没事，只是这些藤蔓有知觉，它们太吵了。”
　　“你不是会屏蔽吗？”吴欲知想要扶着他坐下，但朴若谷的身体僵硬，犹如钢板，根本动弹不得，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
　　朴若谷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好笑，紧绷着身体微不可察地稍微放松了下，他笑道：“藤蔓太多，根本屏蔽不过来。就像你们地球人即便带着耳塞，在酒吧也能听到清晰的音乐声一样。”
　　“呦呵，您还知道地球上有酒吧呢？”吴欲知有点震惊，这帮外星人到底在地球潜藏了多少年，对他们的文化竟然了如指掌。
　　藤蔓和怪虫的大战即将见分晓，怪虫的尸体环绕在他们周围，数不胜数，薄薄的身体甚至隆起了一个个小丘。藤蔓虽然同样伤亡惨重，但它们用骁勇善战，最终以少胜多。
　　随着大战落幕，朴若谷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他活动着僵硬的关节，对吴欲知说道：“我在地球上住了很多年。我很喜欢地球。”
　　话音刚落，那些剩余的藤蔓便窸窸窣窣地朝他们靠拢，围成一个圆形后又一齐朝天奔去，直到形成一个半敞开式的安全洞才停止，随后在一阵噼噼啪啪的断裂声中，把二人往树梢上送去。
　　吴欲知觉得自己想要问朴若谷什么问题，但是藤蔓电梯并不平稳，晃晃悠悠地也就忘在了脑后。
　　巨大的雕像被剥掉了衣服和血肉后只剩了一副黑黢黢的骨头架子，又瘦又小的，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沧海桑田，竟能把弱不禁风包装成身强体壮，让外强中干险险占了上风。倒是那两颗巨大的眼珠子没有变化，没了皮肉的包裹，更显得突兀可怕了。
　　“诶，”吴欲知盯着那俩毫无美意的眼睛，不禁抖了下，问道：“你觉不觉得那俩玩意像是地球以前那种古老的摄像头？”
　　“嗯，”朴若谷点点头，“有可能真的是。”
　　“啊？”吴欲知看看那俩眼珠子，又看看朴若谷，道：“你开玩笑吧？”
　　朴若谷却认真地否认道，“你记得我们在准备初期，系统检测报告显示这颗星球被一种高科技技术隐藏了吗？”
　　吴欲知仔细回想，但记忆云遮雾绕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似乎发生过，又似乎是幻觉。他刚大病初愈就被抓来当壮丁，历经数次生死一线，犹是上一秒都恍如隔世，更别提还在宇宙飞船内发生的事了。
　　朴若谷见他眉上阴云密布，也就没再继续话题。藤蔓电梯刚巧带他们找到了003几人，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
　　地上到处都是怪虫的尸体，像是下了场暴雪一样，把枝干原本的棕色遮挡地严丝合缝。藤蔓的残肢也星星点点的散落在各处，显然是一场鏖战。
　　不有身上血肉模糊，半长的头发板结成块，沾着血迹和枯草，一只眼睛被打得睁都睁不开，饶是这样，在看见毫发无伤的两人时，也还是强撑着身子过来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吴欲知鼻头有些酸，他又想到了老首长，老首长也是喜欢在激动的时候把人紧紧圈在怀里。
　　003瘸着一条腿，蹦蹦跳跳地走来，他盯着二人上下打量了半天，无神的眼睛渐渐有了点水波，他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阿水睡觉呢，别担心。”
　　有风吹来，扬起树叶沙沙作响，天上暗红色的太阳已经黯然退场，半明半暗的天空像是一块平整的布，空荡荡的，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几人精疲力竭地彼此倚靠着，在这晦暗的环境中昏昏欲睡。
　　“别睡！”突然，一声温和但有力的女声，像是贴在他们耳边似的，把几人叫醒。声音虽不大，但周围万籁俱寂，这无中生有足以吓破几人的胆。
　　“卧槽！”吴欲知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眼睛都没睁开就吓得向后仰去，幸好朴若谷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不然他很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他怒不可遏地睁开眼，看见在井底那唯一没化成灰的蜡人，现在正飘在半空中，忧虑地看着他们，“这里不安全，你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说着，她回过头，像是要躲避什么东西似的畏缩了一下身子，“地图已经送到了你们飞船边上，回去就能看见，你们快走吧。”
　　003越过众人，走到那蜡人的面前，他凝视了半晌，忽然举起一只手，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蜡人的身体，“你是全息投影。”他没有提问，而是陈述。
　　从遥远的后方扫来两道微弱的光线，吓得那蜡人哆哆嗦嗦地往旁边移动，吴欲知蓦地想到他和朴若谷闲聊说雕像的巨目是摄像头，他求证似的看向他，朴若谷点头以回应。
　　“来不及做详细的解释了，大致上就如我丈夫所讲，剩余的真相要靠你们自己查了。”那蜡人的身影在半空中逐渐变淡，“那些怪物和怪虫生生不息，他们很快会卷土重来。我们能暂时操控藤蔓帮助你们，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们快走！”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003吼道：“我没有检测到你们的设备，所以你们究竟存在于哪里？”
　　“我们无所不在。我们不生不灭。”蜡人的身影在空中凝成一个光点，像跳动在水面上的阳光一样，不出一会，就被微弱的风吹碎了。
　　那两道细细的光线穷追不舍，遍寻不到蜡人的身影，竟把目光投向了吴欲知一行。几人立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小动作就万劫不复。但事与愿违，那促狭的目光骤然增强，晃得吴欲知差点瞎了，他听见从地面传来蜜蜂一样的嗡嗡声，正在朝他们逼近。
　　003和阿水拉住不有，朴若谷则拉着半瞎的吴欲知，几人借着藤蔓，不管不顾地从上面一跃而下，朝飞船方向狂奔。
　　吴欲知虽然有朴若谷当向导，但逃亡之路崎岖坎坷，地面怪石嶙峋，巨树的根系破出地表，横七竖八地乱生，他有好几次被绊得差点摔个狗吃屎，幸而强光造成的失明是短暂性的，不到几分钟后就恢复如常。
　　他回身张望，只见怪虫集结成军，遮天蔽日的卷土重来，像是一张升起的帷幕，把远处的天换成了另一方舞台。怪虫中间，飘着几根似有若无的红色丝线，太远了，吴欲知看不真切，只觉得像是人体的毛细血管。天空被分割成确凿的两半，一颗能看见斑驳痕迹的卫星悬在分割线处，无动于衷地抛洒着可怜的光，为悲惨的命运自怨自艾。
　　几个人拼了老命终于领先怪虫一步闪进了飞船内，大门关闭的刹那，像急雨一样的铛铛声层出不穷地打在金属外壳上，但凡他们脚程慢一点，此刻就已经变成了蜂窝煤。
　　003没敢休息，他拖着孱弱的躯体跑到驾驶舱，用最快速度逃离这颗噩梦一样的星球。
　　飞船起飞时喷出的气浪温度太高，把那些穷追不舍的怪虫烧成了灰，终于解救了一直忍辱负重的大门。吴欲知站在窗前，看着亭亭华盖的巨树渐渐缩小，直到浓缩成点。一切颜色如潮水般褪去，白色卷土重来，又开始在这颗星球表面涂涂抹抹，飞船刚刚驶离大气层，重又出现的浓雾就已经严丝合缝地将它掩埋。或许几千几万年后它会重见天日，沧海桑田早已将过往痕迹统统抹去，幼苗发芽新木长成，在它广阔无垠的墓碑上，新生将会盛放。
　　“你说，”在一望无际的白上，吴欲知问道：“死亡的终点，到底是什么呢？”
　　朴若谷说：“或许死亡是身体的终点，但终点之末并非死亡。因为死无所不在，所以生才生生不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