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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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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床单被人拉到下巴,映着一张平静的脸。ICU里各种仪器交错发出有节奏的嘀嗒声——那是病房里的人还活着的唯一证明,长短不一的管子、电线缠在一块,数不清有多少根,像闹着玩似的。
病房的左侧有一个窗,不大,但常开着。初春的季节,窗外光秃秃的枝干刚稍了新芽,是嫩绿跳动的生命。
融了的阳光汇成光束,透过ICU前巨大的探视窗照到医院的走廊上。昏暗的走廊上很轻冷,没有人,只有一排空荡荡的塑料座椅。
陈旧,泛黄,又有些开裂。
重症区静的可怕,能听见远处医生走动的脚步声,以及走廊墙上挂着的时钟“嘀嗒,嘀嗒”,似乎永远都慢了一分钟。
陈书煜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它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被抽去,他知道自己将离开。他无法抗拒,也无从抗拒。
走廊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向这边走来的。他应声睁开眼,暂时没办法聚焦的眼睛显得有些浑浊。其实他早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法入睡,肺部剧烈的疼痛和高频率的窒息感一次又一次冲刷着他的身体,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甚至感受不到空气的存在。
有人来了?
怎么会有人来。
被人扔在这块儿的大抵都是得了严重传染病的,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存在,医生也好,亲属也罢。
他长吐出一口浊气,又闭上了眼睛——大抵只是经过吧。
脚步声停了,好像站在探视窗前,凝视着病房里那朵快要枯萎的鲜花。
徐则淮能看到病床上的人微微抖动的肩和单薄的背。
陈书煜听到了细微的抽泣声,声音很小。却是他两个月来,除了窗外的新芽,唯一见到的生命。
那声音充斥在她近十年的生活里,叫过他的名字,抚慰过他的心灵。无数次在他耳边小小声呢喃爱你,说会爱他很久很久,很多很多年。这声音诉说过他们的未来,竟让他一下子掉进了记忆的漩涡。
“爬不出来了。”他喃喃。
泪像白浪,像翻涌上海岸的浪潮,边缘泛着细碎的白沫,反着点点银光,落到被酒精浸过的枕头上,开出了花。
探视窗外的人坐到了那排塑料凳子上,凳子发出吱呀的声响,可那声响似乎才发出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他是想见他的,那他就应该去见他。
陈书煜起身下床,身上的管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他从容地拔掉输液管,深红的血珠瞬间从针孔里冒出来。他没管,只是任凭它顺着手背留下,滴到洁白的床单上,一点刺眼的红迅速蔓延开来。
然后他又摘掉呼吸机,动作有条不紊,像在举行什么庄严的仪式。摆脱了束缚,但呼吸明显加重,可总归和氧气瓶里的味道不一样。甜甜的,还有和着初春阳光的味道。
他终于站起身来,赤着脚走到巨大的探视窗前,阳光从他背后散发出来,一团阴影落在了塑料凳蜷着的人身上。
他凝视着窗外的人。
徐则淮瘦了,他想。瘦的太快。
从前在球场上飞驰,偷偷勾着他的手看日落的少年意气风发,明媚而又热烈。
陈书煜还想起他的笑。徐则淮是有两颗虎牙的,还有一对酒窝,笑起来眼里像盈着一汪泉,他能从里面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那时候有风拂过他的发梢,温热掠过他的耳朵,连影子都拂过了他的手心,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徐则淮哭了,他又想。
徐则淮从前不爱哭的,他还想再看看徐则淮的笑。
他走上前,轻敲探视窗,玻璃和骨节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外的人应声抬头,迎面撞进他的目光。
他的书煜仍然俊朗,徐则淮想。
温如玉清如泉,记忆里,陈书煜爱穿一身白。他很喜欢牵陈书煜的手,可以用一个手掌把他的手一整个包在手心,只是他很少那样做罢了。
那时候,手心的温度像目光,顺着手臂向上一点点弥漫。很奇妙
什么时候连触摸陈书煜都是一种奢侈了呢?
他想抱抱陈书煜,想用手摸摸他的发梢。可他脚下也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像踩在云上,好像只要一站起来就会摔的狼狈。眼前的陈书煜逐渐模糊起来,只剩下轮廓了,小半颗泪珠挂在下睫毛上,剩下的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徐则淮眨眨眼,泪像断了线。好像能看清他一点了。
陈书煜在笑。
他混蛋,这个时候还笑话他。
“收不住了,陈书煜……”嗓子哑的只能发出细小的声音,很难听。但没关系,他也听不到,探视窗是隔音的。
陈书煜还在笑,笑的眉眼弯弯,笑得就红了眼眶,水珠因为地心引力落到了地上。其实他并不觉得疼,身上的伤病好像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就只剩徐则淮了。他是真的高兴的。
陈书煜又敲了敲窗,示意徐则淮站起来,走近一点,靠近他一点。徐则淮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并不理解他想要做什么。
陈书煜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慢慢走出自己影子的那团阴影,走到了阳光下。
就两步路的距离,让他忽然自私的希望时间可以永远这么这么慢。
不要哭。
徐则淮怔了一下,他听不见陈书煜说了些什么,但是他能看到他的嘴型,他说的是:不要哭。
他的要求是这样的无理和不近人情。陈书煜笑着摇摇头,泪水勾勒出脸庞的轮廓,跟徐则淮比起来,他冷静很多。
他靠近徐则淮,地上的影子靠在了一块,伸出手臂,围成一个小圈,头略略往一边靠去,身上那些拔不掉的管子随着动作晃起来,看起来像是在抱着谁。
徐则淮愣了一会,蓦的向地上的影子看去——他们在拥抱。
医院的走廊,在初春午后的阳关下,他和陈书煜的影子抱在了一起。
既然没办法抱抱你,那就让我抱抱你的影子吧。
他忽然好像听见了陈书煜的声音,无比清晰的听见他说:我爱你。
陈书煜走得很快,就在那个午后。
徐则淮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耳机里放着郭顶的《我们俩》。清脆的鸟鸣和生命的律动在初春的阳光下交织,包裹着他。
陈书煜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想。
他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