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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尽早抛弃泛滥的共情能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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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这种偏僻地方的福利院里,才会有人从小就有志于当驱魔师。
因为那里的孩子除了热情和天真一无所有。你可以对他们说,干这一行很酷。猎杀恶魔很酷。有点类似于赏金猎人的工作性质也很酷。做得好的话能赚很多钱。如果能像古时的圣徒那样,成为斩杀恶魔首领的人类英雄,自然最好;当不了的话,在辖区做到协会主席同样声名远扬,陈列柜里摆上一打高等级恶魔的骨头,百年之后故事仍在被后人传颂,感觉也还不错,是吧?
这职业规划听着就知道有多不靠谱了。
十岁的莱昂内尔对此嗤之以鼻。因此,当本堂神父问他长大要做什么时,他回答说想当治疗师。
原因有三:收入可观,受人尊敬,人身安全有保障。
他还记得当时他是怎样笃定地把这个答案说出来的。从小在物质匮乏的地方长大,这三条哪个对他都很重要。听罢,本堂神父不禁为这个小孩被世俗侵染的灵魂感到深深的担忧。和蔼的老人叹着气说:“那些为我们至高无上的主服务的职业,才是好职业。你看看我,我为这个教区已经贡献了三十年的心血,我从未有过一天是不幸福的。你知道我主持过多少次洗礼吗?还有婚礼和葬礼,我见证那些纯洁的灵魂来到人间,指引和教化他们,让福音照亮他们的心,最终再将他们送回主的手中……”
等等,等等。
了不起的工作,所以你三十年都没升职——他暗暗吐槽道。
也许那时他也应承了下来,最终一语成谶;但在回顾一生的时候,这些琐碎的细节都不再重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此时怀想起这一刻。无数个无甚意义的短暂瞬间在他眼前聚拢,又慢慢散开;我从未有过一天不幸福,老人那样说着,满足地微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因此变得舒畅。他恍惚地站在那个下午的阳光里,看着本堂神父抚摸胸前的玫瑰色念珠。
老人生着一张宽阔的脸,还留着一把灰白的胡子。
仅凭多年以前一次短暂的交谈,这些面部特征都可能记错。但确定无疑的是,本堂神父那时已经很老了。也许得有七十岁了。
另一方面,从司祭修士助手做起,到助理牧师,本堂神父,辖区主教,红衣主教,直到登上教皇的宝座,保罗十三世至今只有五十岁左右。雕像的脸孔虽然不复年轻,却仍称得上英俊,眉毛浓密、脸型偏瘦、下唇丰厚,是那种典型的南方贵族的脸。
没有胡子。
他感到一阵恐惧。
血涌上了喉咙。莱昂内尔跪倒在地,开始咳嗽,血沫将咳出的热气染上同样的腥。眼前金星乱坠,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没完全打开的结界支离破碎,四处冒出裂纹和孔隙;在那残破的银色蛛网后面,手执镰刀的死神缓步靠近,轮廓影影绰绰。被圣焰舔舐过的痕迹在它身上蔓延开来,更多伤口明亮地燃烧,但目标仍然站着,脚步都不曾摇晃一下。
他脸色惨白,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只是爆发出一阵更厉害的咳嗽。比约恩只当他是挣扎着想挤出点什么东西求饶,就像以前那些人一样。最后的例行公事总是令人厌倦的。它冷眼看着,连踩下一脚的兴趣都没有。
“可悲的东西……”恶魔低沉地说,“他说的没错,快滚吧。你都不配让我砍下一刀。”
莱昂内尔吐出一口混着血的涎水,眼睁睁看着它再度转过身去。他勉强站起来,尝试着挪了两步,眼前一阵阵发白。
那把匕首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间,刀柄融化成扭曲的疙瘩,刀刃也烧得发黑。他木然地看了那单薄的武器一眼,又看了看远处的同伴;他人的血,自己的血,映在他的眼睛里,将视野染红。一个人不会有太多血可流。
但血是有用的。
如果使用得当,可以相当有用。
艾德里安还倚靠在一地碎石瓦砾当中。他仍旧没站起来,此时歪斜地坐着,单手绞紧一截断裂的钢筋,试图以此为支点撑起身体,但试了两三次都失败了。不堪重负的肌肉在轻微地抽搐。他恍惚地摊开那只手,低头看着,手指发着抖,脸上露出像是迷了路的动物一样的神情,一种悲哀的“为什么”。至于困惑的缘由,似乎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世上很多谜题不仅答案难解,连谜面都让人看不分明。
恶魔用镰刀的尖端勾起艾德里安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更多红珊瑚似的血珠从那光洁的皮肤上冒出来。它低沉地问道:“到了这个时候,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
泛着灰白的嘴唇绽开条缝,随即一口血啐向地面。那种恍惚逐渐从他脸上褪去,艾德里安抬眼瞟了它一下,轻蔑地舔了舔还沾着些血丝的嘴角,不耐烦地催促:“输就输了,还想让我说什么?要杀快杀。”
它沉默了片刻,忽然更用力地挑起刀刃。恶魔咆哮道:“——我相信过你!”
“……?”
怒火如地狱的烈焰燃烧。它蒙在一层散发着焦味的烟尘里,面孔扭曲了,粗粝的声音也变得愈发刺耳。
“我相信过你!直到最后一刻我仍在信你!后来,他们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我甚至为你辩驳!可瞧你现在的样子!可耻的堕落……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尊严这个词对你已经毫无意义了吗?看着我的眼睛!”
艾德里安勉强皱了皱眉,神色漠然。
“……你在胡扯些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恶魔愣了一下,狂躁地揪起他的头发,将人拖拽得近些,死死盯着看,想要在对手的面部表情里发现任何一种防御松动的迹象,伪装渐渐开裂的第一道缝;但是什么都没有,鸽血红的眼睛像玻璃柜里的宝石标本,表面连条划痕都没有,每一个切面的火彩都完美无瑕。他的轻蔑和不解都真心实意。
毛发丛生的手掌慢慢松开了,镰刀当一声落在地上,恶魔放声大笑,单手扼住艾德里安还渗着血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真讽刺啊……那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它垂下眼睛,神色怅然。艾德里安困惑地望着,直到双脚离地,都忘了要挣扎。两人四目相对,比约恩扼着他的脖颈,如同巨人抓着它的小玩偶。那个粗哑的嗓音轻柔地说道:“你今天会在这里死去;但对我来说,你早已和死了没有两样。那些愚蠢的东西,我会碾碎他们的教皇,他们的弥赛亚……至于你,就不必留到那个时候了。来吧,艾德里安。”
被直呼姓名时,艾德里安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愕然抬头,似乎还想问点什么,但野兽扼紧了他的咽喉,他的眼睛随即蒙上了一层痛苦的薄雾。远处的山坡上,不知什么响动惊起了成群的鸦雀。
恶魔粗壮的指关节彻底收紧之前,空旷的广场里响起鞭子击碎空气的声音;有人在很近的距离对它放了个驱逐咒。是对付低等级或者混血种恶魔用的,非常初级的入门咒文。它只是被微微刺了刺,不耐烦地转过眼睛去看。
“——说什么漂亮话,虚荣的混账,虚伪的骗子……”
沙哑的、恨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边说边喘着气。有些没咳出来的血,还不上不下地卡在气管里,让他说话时拉风箱似地呼哧。
恶魔缓慢地偏了偏头,什么也没看见。发声的东西一动不动。在那双山羊一样的眼睛里,世界是由流动的物质组成的,不动的物体约等于并不存在。
但是那不动的物体自己放弃了这一保护:“眼瞎吗?看这边!”
恶魔的眼角微微抽动,看见驱魔师瘸着条腿,从身后钻了出来。它的眼神随即变得非常厌烦:刚刚没拍死的那只蟑螂原地复活,不仅舌灿莲花,而且又飞起来了。
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感觉真好。
尽管自身难保,但现在换成艾德里安用那种“你这发的是什么癫”的眼神瞪着他了。那个崩溃的眼神令他感觉更好了;离经叛道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沸腾,精神甚至都恢复了点。这是最后的一搏,此时不出口气解恨,更待何时。他一咬牙,继续骂了下去:“什么尊严啊荣誉的,我看你只是享受凌虐弱者的滋味,以及在那班下三滥同伙里的声名罢了。真相算什么东西!稍微有点决心的话,区区一个人类,怎么会几百年都找不着呢?还是单纯地害怕再输一回?是啊,欺负没什么本事的普通人,又不用顾虑什么……虚伪加上虚荣,再可悲不过的组合了,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一截匕首的残端还握在掌心。莱昂内尔自己的血也沾了上去;他但愿诅咒这门手艺也有着多多益善的原则,毕竟找不到地方去洗干净了。
“……拿起你的武器。”
恶魔侧过身,但仍然捉着艾德里安不放。第一招不完全奏效,他的心不舒服地向下一沉。它忍着愤怒,意外地很有尊严地开口:“既然你有志于此,我就让你付出侮辱的代价。过来吧。从你开始。”
他站着一动没动。
“在这地上只有神和神的使者能命令圣职人员,国王都不行,你算什么东西。要打也是你过来。”
挑衅奏效了;它的冷静渐渐崩溃,暴怒地一脚踏向地面。本就残破不堪的青灰石板在沉重的冲击下折断、碎裂,他晃了一下,勉强没摔倒。目标仍然不放人,他感觉艾德里安看上去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心里愈发焦躁起来。
“——弱小、烦人的蟑螂……既然你急着送死……”
“那你来啊。”他诡秘地笑了笑,“我正等得着急呢。”
一般而言,处于弱势的一方如此嚣张,不是忽然得了失心疯,就是还有后手。
它紧皱眉头时,他从那张丑陋的脸上,竟也读出几分围棋国手落子之前的专注。他拼着不多的力气放声嘲笑,貌似不经意地提起:“怎么?你怕什么?只有这种胆量吗,稍微有点看不透,就不敢动手?像你这样的智商,就算一路走到王都去,也找不到一个圣徒。若是真正的弥赛亚,除非应许的时刻来临,否则怎么会轻易暴露在世人眼前?上一次受膏者降临,三千婴儿同时呱呱坠地,只为了迷惑恶魔的眼睛。能让你看到的都是假的。就算是……就算……”
他卡壳了。
即使是猜测,即使他的信仰只有实用主义程度,他仍不能轻松地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莱昂内尔无言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雕像。受谴责的话不该出自他的口中,但暗示已经给到位了。雕像的荆棘冠冕散发着青铜特有的朦胧光泽。他抬头望着,它也一样,恶魔的眼神像无机物一样冷而坚硬。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351年论渎神者大会,四位教皇同时在王都、自由州、博西瓦那圣所和圣泉城分会场出现,人手一份本笃十六世的口谕手抄本,没有一个是真的。真正的教皇阁下当时在为大旱祈祷,静修不出。501年出现在皇帝加冕礼上的圣米歇尔是他的同门扮演的,真圣徒连遗骨都送去圣心大教堂了,据说最终放进神龛的还是伪品,真遗骨毁于战火。613年修士会两派纷争,主持调解的红衣主教贝伦加兄弟同名同姓,各自支持一派,次年其中一个继任成新教皇,天知道是哪个……”
他开始喘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至于现任教皇阁下……你觉得他会有多少替身?人家是世袭贵族,不大可能在这里蒙受感召,搞不好是强凑因果,借光宣传。这个小地方的圣职编制只包括两个司祭修士,你说他们能有多少助手;而这座教堂,它当时的修士助手,后来的本堂神父——愿主保佑他的灵魂——他在这里勤恳工作了半辈子,八年前去世。八年前教皇阁下已经在州首府做红衣主教首席了。时间地点都对不上。你如果只信天启,那还不如去纠缠当年在任的辖区主教,至少他真在现场,而且人好像还活着。”
“不信的话,”他沉重地补充了一句,“你自己去读。”
如果这段长篇大论传出去,大概要作为异端邪说,接受宗教审判。
但是,他几乎要感激得长出一口气:比约恩松手了。随着艾德里安像个破布娃娃那样落向地面,它也踏着沉重的脚步,绕到雕像基座正前方,竟然真的去读那些铭文。
用瘸着腿能移动的最快速度,他朝瘫倒在地上的人奔过去,临近时腿一软,直接跪在黏稠的一小摊血泊里。血流得其实不算多,至少不算致命伤。他暗暗祈祷艾德里安再撑一会儿,因为没有时间放治愈术了;驱魔师低垂着眼睛,将左手掌按进那些暗红的黏稠液体。
黑头发青年勉强坐起来,软绵绵地打开他伸出去的右手,哑声说:“还不快滚!沿着来时的路……你们那晨祷……应该要结束了。”
他摇摇头,用右手掌心拢住那汩汩流血的瘦弱肩膀。
锁骨断了,皮开肉绽,白森森的茬口露在外面。莱昂内尔深深吸了口气,还是不忍地微微转过头去。艾德里安虚弱地踢了踢他。他没松手,嘴唇轻微蠕动,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声音极小,魅魔听不分明。又用没受伤的手推他,这回直接被反握住了。
他正一心二用,其实是被打搅得有点烦,但在不开口解释的情况下,气氛随即变得不是很寻常。于是,艾德里安迷惘地看了他一眼,蹙紧的眉心也慢慢松弛。
假如他不需要集中精力应付眼下的局面,他该好好地看一看那张脸;那俊秀五官间的邪气和冷峻已经寻不见了,艾德里安仰头望着他,像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你……”
魅魔嘶哑地小声问道。
莱昂内尔摇头,伸出一根食指,按在那惨白的嘴唇上。他莫名地感到一阵愧疚。而且,更要紧的是,那段重要祷文的结尾处他想不起来了。
假如不需要为真理、也不需要为自己的性命斗争,时间停在这一刻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几乎是靠在一起。干这一行的人都很实际,给多少钱担多大风险,很少有什么人敢以命相托,曾经愿意为他这么做的,只有那条毛茸茸的小狗。奇迹,智慧,光荣,每一个词在舌尖反复掂量,似乎都配不上他要做的事情的分量,都算不得一个恰如其分的结尾。
“不错,虽然是出滑稽戏……倒是挺感人。”
他愣怔地抬头,看见比约恩阔步走来,那柄镰刀重新又回到手中。那是段很长的铭文,夹杂了大量无用的修辞和溢美,他原本以为它得读很久的。准备的时间比预想得短太多,非常不妙。
“扯了那么多谎,原来你是要留他的命。”
恶魔嗤笑道:“你了解他吗?根本不值得。相信过他的人,他们去了哪里?他不是什么值得追随的对象。你留下这条命,世上只是又多了一个堕落的灵魂……”
“——行了,有完没完!”
他怎么都拼不出一个合适的结尾,Amen前该放的最后一个词,逐渐暴躁起来。双手和那一小段金属残刃都浸满了血——他自己的,艾德里安的,此时正散发出腥涩和异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说得好像你了解他,好像你们都有灵魂那种东西一样……人好人坏,不到审判日的时候,谁敢乱下结论!”
实用主义的推理:既然他的敌人也能用这一套,那多或少一个结尾或许影响不大,毕竟另一边的追随者在杀戮前总不会先跪下祈祷。
只差一个分散注意力的空隙了。莱昂内尔站起身来,还原地踉跄了一下。这时,倚着他的艾德里安从后面扯了扯他系在颈间的斗篷:“给我。”
“……啊?”
“外套。快点,他过来了!”他的临时同伴又向地面啐了一口,面色阴沉,“从后面朝心脏刺。你记住了……”
驱魔师胡乱脱下那条破破烂烂的斗篷递过去,满脸的困惑,偏偏还得到了个“你懂的吧”的默契眼神——懂什么?他看见很薄的一层朦胧的光雾,出现在艾德里安没受伤的那只手里。黑头发青年握着不成形的武器站了起来,那张刻薄的嘴已经没多余的力气再骂什么,见莱昂内尔还愣着不动,只翻了个白眼,就慢慢走过去。
他的血浸透肩上的织物,被祝福过的衣料骤然惊醒,结界淡淡的金色光亮闪烁起来,沿着经纬交错的毛纱线噼噼啪啪地穿梭。艾德里安也许被刺了一下,但他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大颗大颗的汗水沿着脸颊流下来,滴入衣物的孔隙里,激起更多细小的电光。
莱昂内尔悚然看着,有一瞬间觉得这人打算送死,用一种他不理解的英雄方式。但凭着某种恍惚的直觉,他跟了上去。
协会成立时的那位驱魔师首座,在主持净化的时候,总是以这句祷文开始:主啊,赐给我明晰的眼睛,让我认清并消灭世上的一切丑恶。他边重复,边默默地补上半句书里没有的:也让我认清其中善的光泽吧。倘若至暗的地方也应有你的恩典存在。
互相侮辱和嘲讽的一步省略了。没有人再说话,双方的动作都越来越迟缓。冲击感比对手庞大的身躯更先近前,再迟一步才是那股焦糊味的烟,尘灰被劈下的一刀斩成两段,劈头盖脸迎面而来。他什么也看不清,胡乱召出一些疲软无力的荆棘,也只是拖慢了对方一秒两秒而已。有些碎片落到自己人身上,但所幸有那斗篷,一种驱魔咒文撞上另一种,便弹开了,倒是没伤到那副好皮相。
艾德里安又替他挡了一下。不成形的剑刃当即碎裂散开,人也跌坐在地。他急忙踉踉跄跄地把人拉起来,却被怒不可遏地瞪了一眼。
“搞什么……”魅魔已经没什么力气,几乎是绝望地说,“听不懂吗?……到后面去!”
目标显然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一刀劈在他身侧,翻起的泥土像场大雨淋在两人身上。它也在沉重地喘息,愈合圣焰灼伤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可惜,在这漫长的消耗过程里,时间不站在他们一边。他们精疲力尽,早就是强弩之末,恶魔至少还站得很稳。
莱昂内尔嘶哑地问:“那你一个人不是死定了!”
“不然你杵在这里给我陪葬吗!你是干什么吃的!滚过去做你该做的!”
只在开口骂人的时候,艾德里安才又恢复了点熟悉的杀气腾腾的模样。他一愣,忽然有些想笑,却又有点心酸,下意识地遵从了命令。下一刀是横着劈过来的。他滚到一旁,灰头土脸,看着恶魔又朝那已经没什么防守能力的人砍去。
“为什么总有愚蠢的人,愿意跟随在你身后呢?”
恶魔轻声地问。
它身上散发出肉烧焦了的味道,闻上去竟有点像烤坏了的食物,诡异而惊悚。生和死的界限在它身上已经变得模糊。
“说明……那个蠢货……比你还是强一点的。”艾德里安摇摇晃晃站起来,露出一个冷冽的笑,“至少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比约恩踩碎他布下的锁链,踢开灼热的链环残骸,继续逼近。
“那些教会的走狗……谎言和欺瞒,卑鄙的言行,利欲熏心的眼神……你竟敢认为我不如他……”
它狂怒地挥开更多的法术干扰。
艾德里安残破的剑刃抵着它手中的镰刀一路砍向手腕,恶魔反手一挡,剑锋立即转向,连带持武器的人都一并闪到它侧面,转而朝无遮挡的膝窝内侧捅去。他看懂了,艾德里安要它跪下,哪怕只有短短一秒钟;没入血肉的一瞬间,剑刃彻底碎了,再也无法凝结。手无寸铁的艾德里安转过头来,嘶声道:“动手!”
他将圣焰再次引过去时,比约恩单膝跪了下来。
在极乐的土地上,人们彼此相爱,亲如兄弟;在伊甸的大门外,飞鸟、虫鱼、走兽,无不互相蚕食。一种恶魔的血能杀死另一种。受诅咒的血在金属的尖锋上烧得白亮。下半段祷文潮水般涌出,他握紧那截烫人的金属,用尽全力朝第二和第五节肋骨之间刺过去。
“我没说谎……”
真正的痛楚面前,它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喘着气,两眼通红,像狂怒的野马背上没有经验的骑手,紧紧握着刀刃和一簇蓬乱的棕红色毛发,几乎被甩下去,却还坚持要辩白。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就是在那年出生的。那位老神父,他亲自为我施的洗礼,他叫……他叫……”
可是他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短短一截刀刃好像卡在了肋骨中间,凭他的力气,怎么都没法再推进一寸。他念着最后的祷文,惊恐地使力,没有作用,他几乎已经感觉到诅咒的血在烧他的手,但那虬结的背肌力度惊人,紧紧咬住了金属。结尾该是什么?他已经颂扬了一切,感谢了一切,还能怎样?神啊,我已经称颂了你创世的伟力,你教化的悲悯和严酷,你的日月星辰,你的正义,你的真理——你还要什么——
还有一个词他没试过。
简洁有力,A开头,跟最先一批美好的词语一起被创造出来,文明乐章的第一个小节,有了它,我们得以更深刻地同野兽区别开。
“……Amor。”他颤抖着说,“赞美我主……阿门。”
甚至没多少血流出来。
他的武器实在是太单薄了,也许只是伤了那颗结实的心脏分毫。莱昂内尔滚向地面时,手上只沾了很少的血,又黏又腥。
但是,生和死的争斗,那种模糊的平衡被打破了。像一面碎在内里的镜子,它很缓慢地低下头,看了看身上蛛网般骤然蔓延开来的火焰。即使是那野蛮的生命力也再无力回天。漆黑的油脂从烧化的皮肤下滴落,未及落地就一并燃烧起来,仿佛一场怪异的、金红色的雨。
四下一片寂静,只传来血肉在火中蜷曲烧焦的嘶嘶声。不知道为什么,谁都没有动弹。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感受着迎面扑来的热浪灼痛他的皮肤。如果此时它打算扑过来,他其实没有任何办法。但恶魔只是宁静地站着,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苦,像一架熊熊燃烧的火刑柱。它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目光中含着许多他无法解读的意味。
“到最后……我们离开的时候……不比来时知道得更多。”
它沉重地咕哝着,浑浊的眼睛越过他,又看向艾德里安。
“难道……你是对的吗?……”
标志晨祷结束的钟声响了。
用天铁重新熔铸的报时钟鸣响十声,一声比一声更加清越悠扬,钟声直上云霄,在渺远的苍穹里播散开透明的涟漪,荡向天际,渐渐散尽。无数的教众从地上每一个城镇的教堂中鱼贯而出,惊起更多的鸟群。毫无缘由地,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地上。
实在是站不稳了。
莱昂内尔满脸泪水,将前额贴上冰冷的石板地面。他最后看清的是艾德里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走向那堆燃烧的残骸。他以为,那跪在火前的影子,算是一种无声的吊唁;事实上,艾德里安把手伸进去,不顾烫伤,挑了两根肋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