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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尽早抛弃泛滥的共情能力(上) ...

  •   莱昂内尔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这是错的。但他很快便想起了规则,连眼皮都没再眨动一下。
      恶魔沿着旧教堂遗址小路向他们走来,就在身后三四米的地方。距离已经如此之近,他可以看清目标的所有特征,连逆光处那些末梢泛着金色的汗毛,都纤毫毕现。

      很多年前,在教会学校,他们这样教给他:人的形象是可敬的,因为我们是上帝照着祂的模样制造出来的。
      听上去或许太过妄自尊大,但用这种人本位的视角丈量一切,早已成了习惯。帝国全域内只有人类能被认可为公民(尽管内部也明里暗里分了很多等)。人和堕落生物的混血种会被送去帝国边境的农场劳改。开山伐林依据的是两条腿两条胳膊的同类的需要,下院批准法案时不会在意树妖有无绝种之虞,即使在黑市里铺子上卖的手套也只会有五根指头,而不是二四六七八。
      总而言之,按照约定俗称的规矩,人性即天性,即自然,即合法。

      眼前的生物显得格外面目可憎,或许就因为它身上明晃晃袒露着的非人性;它看上去像好几种生物的混合种,既有类似于野兽之处,又有部分形似家畜,甚至有一部分像他的同类。和他以前接触过的大部分恶魔都不一样。那完全非人的、兽类的目光里,俨然有种理性的清明之感。这种理性之光本应属于更高尚的生灵,如今它透过那些动物性的部分,照亮他的眼睛,仿佛这野蛮的躯壳里也关了一个不朽的灵魂,令他看了既惊惧又恶心。
      它头顶的角在尖端处已经折断了。一双蜜金色的眼睛生着山羊那样的竖瞳,巩膜坚硬如玻璃,里面映出他渺小的影子,僵硬的脸孔。躯体像具肉身铸就的盔甲,肌肉饱满光亮,肤色漆黑,仿佛常年在火油里浸着;表面时不时地裂开几道狭长的伤口,星星点点的圣焰骤然钻出,将周遭的组织烧得嘶嘶作响。然后,裂痕再度闭合,自愈能力又短暂地扳回一城。
      对此,恶魔浑然不觉,只是转动着眼睛,听着风拂动枝叶的声音,在漫天摇曳的金绿树影中,寻找他们的位置。模糊方位应该已经有了,现在可能是在考虑他们的脑袋到底在哪儿。它动弹时,背后的镰刀便反射出东方天空中渐渐变得刺眼的太阳,晃得他双眼发痛。
      莱昂内尔心下无措,艰难地将视线移向艾德里安。相比之下,魅魔显得冷静许多,只是眉心皱起了几道深刻的纹路。留意到他的紧张,便递了个冷峻的眼神过去,似乎是在警告他别动弹。
      他拼命眨眼:
      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你那计划恐怕行不通了。
      艾德里安盯着他,也回应似地眨了眨眼:
      看不懂你挤眉弄眼些什么东西。

      他看着比约恩握住镰刀,活动身体一般,轻快地左右挥动了两下。被切开的空气泛起一阵淡淡的涟漪,那波纹越散越远,拂上他的衣襟,拨动身后侧柏和雪松的枝条,继续向远方淡去。领口先裂开,锁住斗篷的别针也在连接处断了,咔嗒一声脱落下来,声音大得惊人,整件外套摇摇欲坠;被削断的枝叶陆续发出簌簌落下的声响。他很想伸手拉紧衣领,想回头看一看,拼命才忍住了。艾德里安仍旧纹丝未动,身上那件宽松的学生衬衫也被割破了一角,一点隐约的香混合在浓厚的驱蚊液气味里,又飘散出来。
      他能感觉到斗篷从肩膀上一寸寸缓慢滑落。继续扮演一棵树的规则制约下,每分每秒都变得愈发煎熬。
      恶魔低沉地、缓慢地开口,像是太久没说过话,一字一句咬得清晰而又古怪:
      “我认不出你的脸,但我记得这声音。你竟沦落到和这些人为伍……教会的走狗……他们身上钱的臭味,很远就能闻见,让我想要捏着鼻子走路。你开始向这种人摇尾乞怜了吗?”

      魅魔涨红了脸,咬紧牙关,却硬是一言不发。
      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别理它。激将法,先生气的人就输了。
      他得到的回应是一记锐利的眼刀。那人看上去像在酝酿什么东西……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声音兀自说着:
      “你不回答……也罢,你已经没有做我对手的资格了。在这个没人懂得羞耻的地方,我会独自去洗刷当初的耻辱。放下你的武器,夹着尾巴逃走吧。我不要你的命。一条这样低贱的性命,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艾德里安的肩膀在轻微地发抖。他垂着眼睛,莱昂内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极小幅度地摇头,力图制止可能发生的一场骂战。此时贸然爆发口角完全没有好处。
      “像那些卑贱的东西一样,为活命而求饶吧。有太多人类曾向我求饶,不同的语言,年龄,还有民族,烦人的眼泪……学着像他们一样吧。也许连那些人在内心深处都看不起你……”

      “——做你的美梦!!”
      一句脏话紧随其后,从那洁白光亮的齿列之间迸发出来。忍耐到了极限,身边人像只炸了毛的猫那样一甩头,抖落身上凌乱的枝叶,猛地转过身来,直面恶魔的眼睛。

      莱昂内尔仍旧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神绝望:
      这是要干什么?
      但艾德里安完全不回应他。僵局被打破了,魅魔上前一步,眼神火星四溅,然后……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连目标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艾德里安红着脸,火冒三丈地扭过头来:
      “看你干的好事!!昨天就该扒了你的皮!早知道我就自己来了!”
      他半是愧疚,半是仍沉浸在“不准动”的戒律里,连一根手指都没敢动弹,只是诚恳地嗫嚅:“……抱歉。”
      身边人用力吸了吸鼻子,用一种感冒似的发闷声音,调转火力,继续回击:
      “向谁求饶?你吗?就你这样的货色,生得一副智力欠缺的模样,就算将地精的粪便扔进岩浆里熔了重炼,也捏不出这种凶恶的蠢相;脑壳厚得每一条无凭无据的流言都能信,随便抓个人过来都能骗倒你这种傻蛋,能到处欺凌弱小,全靠四肢发达,居然也好意思说别人下贱!让我放下武器,你也配?倒不如说,想到一会儿得拿你的血擦我的剑,就让人反胃……脏了我的手……”

      剑,什么剑,他可不记得带了那种东西出来。
      在艾德里安虚虚握着的左手中,掌心银光闪烁,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正渐渐聚集成形。魅魔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转头盯着他,炫耀式地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像一束凝固的水流,也像一柄长剑。虽然没有实体,但从表面泛着的细微光泽里,也能大略辨认出剑身的轮廓,用纯粹的法术化形而成。
      “你为什么能……?”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这十几个小时里发生了太多超出他认知限度的事,他快宕机了。
      “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改天非把你灭口不可……算了,下不为例,这次就当让你开开眼界吧。”
      艾德里安撇了撇嘴,也轻快地甩了甩剑锋:
      “现在,按说好的那样躲远点儿,别碍我的事。”

      首先,这有悖常识。
      法术被认为是与灵魂相关的奥秘,是创世论的又一例证,是人区别于其他造物的证据,其培育及使用一向由教会及其下属机构掌握。偶尔,在一部分天赋和实力都不错的异种生物身上,也能发现一点儿灵性的闪光,毕竟就连这些生命的诞生也无不得益于最初那伟大的七天;但这种灵光乍现形不成太大规模,大多转瞬即逝。如果连D类生物都能随意应用,那评级标准早该废除重建,他们这行也就快干到头了。
      换言之,他从没见过能使用法术的魅魔。
      不过,在这一种族里,他也没见过脾气这么坏、讲话这么粗俗、靠暴力而不是魅惑技巧横行四方的家伙。艾德里安各方面都在颠覆他的固有认知。如果倒霉的不是自己,这一场景甚至颇有些可欣赏之处:和那张粗野脸孔面对面的,是这副生得极好的皮相,连那刃尖的流线都是美的,其主人提着剑,步伐稳健地走过去,那张脸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含着几分冷峻的威严。

      “啊,你选择拿起武器……这很好。”
      恶魔沉静地说。
      一种异样的光亮闪过那双蜜金色的眼睛。他不知道高等级恶魔能拥有多少情感,但它看上去似乎竟有些悲哀,有些怀念;它也举起了镰刀。
      “我拭目以待。”

      旧教堂及其配楼坐落在一道向东方蔓延的斜坡上。如果在晴天爬上旧钟楼塔顶,从高处向南方眺望,可以遥遥望及州首府的圣心大教堂,它巍峨的影子就矗立在地平线东侧,同此地遥相呼应。不知什么原因,即使配楼被陨石击毁后得到重建,整个建筑群仍在不久后遭到闲置;在晨祷和重要节日时总是准点鸣响的钟挪走了,塔楼里存放的圣人遗物也转移到了新址,除了地下墓穴和纪念雕像留在原处,偶尔还有神职人员定期清扫之外,其余部分都再无人问津。建筑主体多年前便已停止修缮,四周拉起的警戒线也在日晒雨淋中变得破破烂烂,形同无物。掩体够多,松垮砖石和塌陷路面带来的危险也不少,对于打架来说倒是个很好的场所。
      但对于引起注意、及时得到增援而言,就不是了。

      他们交手不久后,莱昂内尔就知道事情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美妙,因为那种轻松的、自傲的神色从艾德里安脸上渐渐消失了。尽管,那人眼下仍明显处于攻势,半点吃到苦头的迹象都没有。
      如果只是近身格斗,他还能评判一二,但对于这种古老的冷兵器对决,莱昂内尔就不那么擅长了;可看起来,是艾德里安在咄咄逼人地压着对面打,被格挡开后半秒都不用迟疑就再次进攻,一招一式都很像样,其力气他早就领教过,技巧也令人艳羡,也许是在哪里系统地练过。
      他想象着:在其他魅魔用无辜的过路人做自己能力的实验品,让他们神魂颠倒、两眼发直,心甘情愿地被牵着鼻子走的时候,艾德里安却在拿这些人当活靶子,练习揍人的准头。
      那景象有些滑稽。但是他没笑,连嘴角微微抽动一下都没有。眼下的局势显然有什么不对。
      艾德里安占尽上风,那柄近乎透明的剑步步紧逼,镰刀只是被动应付,你来我往,恶魔一路后退,再退就要踏上前廊的台阶了;但比约恩却是更轻松的那个,它几乎是……几乎是气定神闲。他的同伴则微微蹙着眉,凌厉的攻势也变得越发谨慎。
      莱昂内尔一路旁观,发了太久的愣,此时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蹲下去,十指交叉握在一起,边回忆边背诵地缚咒文。开裂的石板路缝隙里冒出无数光雾,很多萝卜一样的东西拔地而起,渐渐膨胀起来。
      ……好像不是很有气势。
      换做一个熟手,召出的应该是丛生的荆棘,如今他幻化出的实体看上去像掉光了刺,却又营养过剩;自觉丢人,他调整着自身和外界能量细微的平衡,前额都渗出些细汗,那些尖锐的刺才终于生长出来,沿着光网层层攀升。现在看着有点像肥胖的仙人掌。虽然模样微妙,效力总该是不差的,于是他集中精力,引导它们绕过艾德里安,向恶魔所在的阶前蔓延过去。只要让它稍微转个身就好,只要稍微分个神,留出向心脏一刺的空间和时间……
      “别添乱!”艾德里安厉声道。
      那张平日里总是冷嘲热讽的脸上,此刻充满了专注,专注得几乎有些痛苦;每根神经都绷紧了,全身作为一个和谐整体,作为一件武器本身,被调度,被使用,每击必中,但成效总是不达预期。剑锋一横,近处的光网随即被尽数拨开,然后再次调转,向那具高大躯体的肋侧刺去。又被格挡开了。
      恶魔看上去仍旧很从容,几乎有些兴味盎然。它动也不动,完全不打算将一个初级驱魔师放在眼里,眼中仍然只有那持剑的对手。
      “没人教过你何为礼貌吗?”它冷淡地斜睨了莱昂内尔一眼,“打断这样一场决斗,十足的无礼之举……”
      然后它侧身一闪,避开剑锋,一刀砍向包抄过来的荆棘。莱昂内尔嘶了一声,指甲缝隙里随即涌出些血,滴滴答答沿着指尖滴落下去,渗入石板间雨后湿润的泥土。双手的腕关节都震得发酸。荆棘碎裂开来,不及落地,便重又化为光雾散去。
      “该死——离远点!靠那种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赢不了的!”
      艾德里安胡乱拂去面前迸溅的碎片,又匆匆反手挡开转过半周又劈回来的镰刀。攻守调转过来。那笨重的武器轻巧地一偏,将另外半边残余的荆棘也清扫了个干净。
      “你就只剩这点本事了吗?”它沉声道,“我本来还有所期待。”
      下一击劈向艾德里安身前的石阶基座。一整块大理石崩裂开来。呛人的灰尘里,那个雾蒙蒙的影子走了出来,看上去非常不祥。

      事后回想,这个草率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其一,比约恩完全视他为无物。
      其二,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尝试什么都是徒劳。

      圣马歇尔、圣安德里亚和其他故去已久的名人在彩绘壁画上默默注视着对这座老建筑物的亵渎。画像砖被镰刀整块击碎,一位中世纪教皇向信众布道的场景变得残缺不全;湖蓝、天青和赭红相间的花窗玻璃炸裂时,响声尖锐刺耳,描金的小块晶状碎片四下飞溅,像黄昏时一场金色的雨,只是热度灼人;告解室窄小的门被砍得连铰链都脱落下来,上端的铁栅也裂了两根。高大的影子和瘦削的影子在成列的廊柱间交错闪现。艾德里安像个幽灵似地出现在布道坛后,恶魔沉着地一路挥砍,迎着飞散的法术的火光,清开道路向前,所过之处,狭窄的木制坐席如多米诺骨牌渐次倒下。
      他跛着脚追在那高大的死神后面,轮番使用各种驱魔咒文,在一地残骸之中寸步难行。什么都试过了:荆棘刺不透那磐石一样的血肉,圣焰烧糊的部分转瞬就复原,束缚被轻易弹开,溅出的火星还差点波及自己人。作为高等级恶魔,比约恩的抗性是他前所未见的。学徒时代供新手练习的,都是些羸弱不堪的家伙。
      他快被透支了,法术幻化出的实相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脆。
      召出的透明锁链碎裂在那双宽厚的脚掌周围,恶魔视若无睹,直接从上面踩了过去,边走向艾德里安边举刀,甚至没有回头。松脱的地板在压迫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呜咽。莱昂内尔急促地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地朝那背影喊话,挑衅着:“你到底想要什么,复仇吗?……靠捏死哭都不会哭的婴儿?屠杀老弱妇孺让你自豪了吗?说话啊!”
      他继续试着束缚。
      再次显形的锁链连对方的脚踝都捆不住,来不及留下半分烫伤,表皮就迅速再生了。大抵是被这种牛虻似的骚扰搞得心烦,比约恩看也不看,朝着锁链飞过来的方向随意地一击,他藏身于后的廊柱随之缺损了一大块;数千公斤的混凝土被凭空削去,内里的钢筋突兀地露出了茬口。驱魔师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什么羽毛似的东西飘飘忽忽落了下来,意识到那是他被割断的一缕头发。左脸热乎乎的。他伸手一摸,血黏上他的掌心。
      察觉到手感不对,它反手又是一挥。
      掩体已经没有了。莱昂内尔短暂的职业生涯中,张开结界的速度从来没这么快过。他念出最后一个词,已经看着刀刃到了眼前;但预想中的冲击,那种连骨缝都为之颤抖的震感没有来。指甲尖利的手拉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扯向旁边,力气大得出奇。他跌倒在艾德里安身上,被带着转了两圈,一同滚到西侧耳堂角落里。祭坛被撞散了,祭祀的圣徒像的画框摔成好几块。他晕乎乎地抬头,看见案前的长明灯竟然还是亮的,烛台滚出去很远,一路在地面留下黏稠的烛泪。
      “你发什么疯!”
      那个熟悉的嗓音在耳边骂道。
      伴随着金属切向无实体障蔽,发出的尖厉刮擦声。留在原地的屏障几乎没怎么震动就碎了,连带二楼的一部分楼板都塌陷下来。他的常识也跟着一块儿碎了。那柄镰刀肯定不是什么寻常物什。
      “看不出来吗?这儿已经没你的事了!”艾德里安嘶声道,“快滚!”
      “可是……可是……”
      艾德里安抬腿就是一脚。他始料不及,被踹出很远,一阵剧痛从受伤的脚踝传来,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蜷缩起来。下一秒,方才蹲踞的地方就被生生砍出了一个缺口。
      那个轻盈的身影踩着翻倒的桌案跃起,借力翻上二楼,击碎一连串雕着漩涡和贝壳纹样的装饰砖石。无数小碎块纷乱地下落,恶魔山羊般的眼睛追随着那些凌乱的轨迹,烦躁地转动着,不由自主地跟着一个焦点又一个焦点切换。
      “蠢货,给我看这儿!”
      艾德里安从一片残骸中探出头来,向下方喊道。
      比约恩缓慢地循声望去,他忍着痛,也下意识地跟着抬头;魅魔凌空落下,那柄近乎透明的剑重又出现在手中。短兵相接,他愣怔地看着比约恩在冲击下紧皱眉头,镰刀碰撞法术,冒出金红色的火屑,那不寻常的武器竟有点要卷刃的迹象……
      但是,到底身形和体力相差太多,艾德里安先松了手,紧皱的眉心流露出一丝没掩饰好的痛苦,手臂上的肌肉也在轻微地颤抖。恶魔手中的武器也随之垂下,那张粗犷的脸上,湿润的棕色嘴唇微微扭曲;它笑了。
      “你变弱了。”
      它感叹似地说道:
      “堕落啊……”
      “……少废话!”
      一块碎砖头飞向恶魔那张古怪地微笑着的脸孔。它抬手捉住它,五指收紧。砖块在它掌心被碾成粉末,淅淅沥沥落向地面,像生命点点滴滴流逝。

      头顶的太阳逐渐变得灼热起来。
      战场中心四处移动,两人从建筑遗址一路打斗,渐渐移动到相对开阔的庭院里去。自二十余年前的天灾过后,此地久已疏于打理,开裂的石板路上杂草丛生,高度可及腰际;喷泉多年前便干涸了,当年的人投下的硬币还卡在池底的缝隙里,愿望和承载愿望的金属一起,缓慢地结出铜绿。
      庭院正中有座教皇的青铜雕像,还是他做红衣主教的时期落成的。莱昂内尔拖着脚步,追在他们后面,偶然向旁侧瞥了一眼,看见那雕像基座上的金属铭牌,仍旧光亮如新,没有一丝锈迹:

      951——
      ……
      蒙神恩典 予我庇佑

      后面是更多详细的小字。莱昂内尔愣怔地看着,读着那些溢美之词。
      按上面记载的文字,保罗十三世出身望族,姓氏极为古老,其祖辈参与过几大著名的战役,连奠定了人类大获全胜的那次南征也不例外。这位名门之后含着金汤勺出生,本可安享富贵,踏着被前人铺平的道路进入贵族院,却在青年时代偶然蒙受天启,从此致力于从事圣职工作,过清苦的修士生活。从偏远辖区的司祭助手做起,直至成为大区主教……日后又做了教皇。
      他抬头端详着塑像的脸。

      另外两个人在青铜巨像北侧。恶魔挥刀劈砍,艾德里安敏捷地闪开,刀刃沿着惯性的轨迹重重嵌入基座,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鸣。镰刀抽出来时,基石被带出一块缺损,沉重的金属随之微微歪斜;蒙受感召的保罗十三世仍旧维持着昔日年轻的面容,低头望着他们,那凝固的瞳孔、浇铸而成的悲悯神态里,似乎也流露出某种冷酷。每年在恶魔袭击中丢掉性命的人成千上万,大多无名无姓。如果他在此地作为一个可怜虫死去,大概连个殉道者都算不上的。
      至于那些无福享受庇佑的生物,它们消失与否,更不会激起半点水花。最多浓缩成几十个字,挤进本就贫瘠的晚间新闻。

      他咬着牙,再次抬起手。这次召出的火光只烧焦了它一缕头发。光束弹了回来,击中身后的旧礼拜堂,打坏神龛的木质结构,木屑四溅,石膏粉末如细雪般飘落,将他砂金色的头发染上星星点点的白。有座四分五裂的天使塑像滚落到他脚边,躯干无迹可寻,只余破损的头颅,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苍天。他冒着飞扬的灰尘,深一脚浅一脚,向那边走过去。
      魅魔偏过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没来得及解读其目光的意味,便看见那具单薄的躯体踉跄了一下,动作迟缓了半拍。
      艾德里安跪了下来。
      那鸦羽似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沉重地贴在额前。无论如何强悍,靠这种普通的先天条件,能做到的毕竟有限。况且长期填不饱肚子,体力维持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
      错过一环之后,相持的格局旋即被打破。像宰杀家畜那样,恶魔上前半步,轻松钳住黑头发青年的左臂,向后一折,将人按向地面,然后举起刀来。腕骨折断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清脆。镰刀再次砍下,这次朝着胸膛,艾德里安勉强挣动着侧身一闪,避开了要害;刀锋也随之掉转,刀刃堪堪没入血肉,劈中肩膀。容器碎了一角,那种神秘的香气随即在血泊中弥漫开来。
      迟一步飘散过来的,是浓重的血腥。他迎风站着,瞳孔微微放大了。
      死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在怀中摸索着,机械地从斗篷内袋里抽出了匕首。

      刀刃刺向那具盔甲般的肉/体时,发出的声音都是沉闷的。不出所料,根本刺不穿。但也用不着非刺穿不可,只要流一点点血就够了。一滴血都可以。
      他念出最后一个词,圣焰沿着他蒙着灰土的手套,沿着匕首的握柄,流向金属的尖端,消失在血管错综复杂的迷宫里。更多火星从它身上的伤口中喷溅出来,他看见它背后红棕色的浓密毛发开始燃烧。目标负痛咆哮,大幅度地左右转动着头颅,琥珀色的瞳仁在狂怒中发亮,转头望向身后,朝他站着的大致方向劈过去。
      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他开始狂乱地念诵新一段祷文。一句予我庇佑还未脱离唇边,新的冲击就来了。他已经手无寸铁,如同水中的孤岛,只待海啸轰然而至。上一位同僚死到临头的时候,应该也试过同样的一手,这个念头竟让他觉得有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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