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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卫青濮找到程念辞的时候,正看到他家爷被池畔摁在地上起不来的画面。
      一个时辰前还在祭坛上孤高清冷矜贵惊艳的神女,此刻正一手揪着太子爷的衣领,另一只手狠狠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你原来叫程念辞?”池畔垂眼看着身下的程念辞,眉目间的冷意因为刚刚动手打人而融化了些许,“我收回夸过你好看的话。没想到长大了变得人模狗样的,说的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中听。”
      程念辞武功不算拔尖儿的,但平日里对付几个刺客也算绰绰有余,今晚却被池畔全程压制,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暗自使了些力气——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程念辞果断的决定放弃躺平,听到神女的话后,心底觉得有些奇怪,疑惑道:“孤从小一直待在宫中,并未见过神女。”
      池畔皱了下眉,手上的力道卸掉了一些:“你之前伤过脑子?”
      程念辞眼神不善起来。
      神女怎么还说着说着突然就骂起人来了啊。
      池畔更奇怪:“不然怎么会失忆?你小时候被我捡回山里养了段时日,后来才送回皇宫的。我养你的时间不短,你不可能没有印象。”

      程念辞和卫青濮同时变了脸色。
      卫青濮震惊的是太子爷幼时离宫两年的宫廷秘辛竟然和神女有关,程念辞震惊的是小时候把他气得天天挠墙发誓要长大以后把她抓起来给关进有虫子的屋子里的那个小女孩儿竟然是神女?!
      不是,神女竟然也是从小孩子长大的?!
      程念辞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还在地上躺着了,喉咙有些发干,连客套的敬称都忘了说,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池畔。”池畔说道,“吾名池畔,为史书中记载的神女。”

      那几年出了些事情,池畔失了记忆和法力,心性和外貌都变得和孩童一样,整个人低幼的透露出一股子傻气儿。
      山中道观里那群人自己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少年,根本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再加上还遇到的是池畔这么熊的一个小孩儿,每天都手忙脚乱又筋疲力竭的。
      他们某天一个没注意,池畔那小小一团的身影就不知道溜哪儿去了,等他们翻遍了整座山,才在一个小山洞里发现了浑身脏兮兮灰扑扑的小池畔。
      小池畔的脸蛋黑乎乎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亮晶晶的,里面的兴奋简直快要溢了出来:“你们快来看呀!我捡到了一条小孩儿!”

      “找了你半天怎么躲这儿来了。”
      “嘶说多少次了,形容人应该用一位、一个,一条小孩儿是什么东西啊!”
      “衣服又弄脏了,回去大师兄还得拎着你念叨半天。”
      “观里不让进陌生人的,得把这孩子送到山脚下去,找找是谁家丢的。”
      “你怎么跟五师弟一样不认识路了,变小了人也变笨了吗?”

      “你才笨蛋。”小池畔不高兴地撇撇嘴,手里还抓着捡到的那条小孩儿的手没松开,拽着他两条小短腿吭哧吭哧跑进了山洞的更深处,蹲在了一个小角落里,明显是不想理他们了。
      见小池畔真生气了,一群人又哗啦啦围了过去。

      “啊别气了别气了,是我说错话了,我给你道歉,你不笨!”
      “对,我们小池畔是世上最聪明可爱的小孩子!”
      “你看你裤子腿都破了,多丢世上最聪明这个称号的人啊,我们回去补补衣服好不好?”

      小池畔还是不开心的哼了一声,把头埋进了膝盖里,缩成了小小的团子。
      那群人哄了半天,最后看着她抓着不松手的黑乎乎的小孩子,福至心灵的同意了她把捡来的人带回观里,小池畔这才多云转晴地笑了出来,拉着小孩的手欢呼着:“好耶!我又可以养小动物了!我要给你起个名字!”
      莫名成了小动物的幼年程念辞:“……?”
      他不清楚眼前这群奇奇怪怪的半大少年少女们到底有没有恶意,虽然穿着道袍,但头顶的华阳巾都没好好戴,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修道的。
      于是小程念辞严肃着一张小黑脸,模仿着大人的沉稳,奶声奶气地说道:“那个,其实——”
      “以后叫你阿溪好啦。我叫池畔!”池畔眨巴着大眼睛,眼底清澈的像盛满了星光,她开开心心地用自己的脏爪子举起程念辞的脏爪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阿溪——阿溪——阿溪你喜欢吃什么呀?观里什么都有,回去你想吃什么让大师兄给你做呀!啊对啦!观里的师兄师姐们你还不认识呐,回去我慢慢讲给你!”
      “阿溪你会说话吗?”
      “阿溪你会写字吗?”
      “阿溪你饿吗?”
      “阿溪你会嗷呜嗷呜叫吗?我会哦!”
      “阿溪——”

      程念辞从刚才开始就插不上一句话。
      他自小在皇宫中长大,周围的人哪个不是谨遵着谨言慎行四个大字儿生活,能不多说一句就不多说,何时听到过有人这么能说这么久还说个不停的,当即小小的心灵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程念辞心底不断被池畔新问出的更诡异的问题所震惊,一路上竟忘了给近侍留下标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着这群奇怪的人七绕八绕来到了山顶的位置。
      明明程念辞没感觉走太久,但现在却实实在在站到了山顶处,似乎有奇门遁甲之术将山顶的建筑和山体分隔开来了。从山脚下向上看,和现在眼前见到的完全不是同一片景象。

      山顶高耸入云,空气稀薄,濛濛云气自建筑中穿过,遮挡的视线都朦朦胧胧的。金乌晒在皮肤上的温度也更加滚烫,抬手便可接住一大片阳光。光芒照射在玉石牌匾上,散发着莹莹的光泽。整座拔地而起的建筑仿佛浮在空中,极目远眺,同属一座山脉的其他山顶小若蚊蚁,远远望去,只有一个不太显眼的黑点。
      他这才切实体会到太傅曾教过他的“会当凌绝顶”的真正含义。

      那建筑是一座并不辉煌巍峨、甚至可以说是比着这副自然景观太过平凡的道观。
      道观前后四周栽种了不少的树木,但每一颗树木的位置都很奇怪,似乎不是成排挨个儿种下去,而是按照某种特殊的字符来栽种的。玉石牌匾就立在道观前,上面用十分古老的字体刻着几个字。
      程念辞严肃着小黑脸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实在认不出来,果断放弃。

      池畔兴冲冲的介绍着:“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好看嘛!最近师父在闭关,观里是大师兄在主事——啊,就是清扫道观啦、做好观里兄弟姐妹们下山的记录啦、照顾我们吃饭睡觉啦之类的!”
      池畔突然刹住了脚步,转头期待地看着程念辞:“阿溪,你喜欢这里吗?”
      那群奇怪的人也都齐刷刷停了下来,同样期待地盯着他,目光仿佛在催促着“你快夸夸她啊!”。
      程念辞被一圈围着他的人盯得头皮发麻,小小的脊背承受了大大的压力,实在说不出一句不好的之类的话,只好道:“……喜欢。”
      “阿溪喜欢就好!我带你去逛逛观里!”小池畔咧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了好了,快先去沐浴换衣服,等会儿再带阿溪逛。”
      “阿溪也脏乎乎的,等大师兄过来让他带着去洗洗。”
      “我也可以啊!怎么不让我跟五师弟去!”
      “就四师弟你?得了吧,你们两个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儿呢。”
      “我不小了!我就是个子长得慢,迟早有天会比你高!”

      眼看着观中弟子们的话题逐渐偏向了一个更加奇怪的方向,还隐约有要掐架的气势,小池畔出溜一下从人群中滑了出去,手上不忘牵着阿溪。
      等跑出了道观,来到了道观后门处的冷泉,池畔才停下了步子,扭头对程念辞道:“阿溪,我们平时都在这里沐浴,对身体很有好处的!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给你拿件我的衣服。”
      程念辞后退一步,愣住了:“你,你的衣服?”
      “我又没穿过。你不喜欢穿别人衣服吗?”池畔挠了挠头,觉得有点儿棘手,“可是观里的道袍没有适合你穿得尺寸欸,大师兄给你缝制道袍还需要些时间,你不穿我的衣服的话就只能光着了呀。”
      程念辞听到要穿女孩子的衣服后,一张小脸变得通红,十分抗拒:“我不穿!”
      平日里再怎么老成和聪慧,程念辞本质上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根本没有现在这般心思。听池畔三言两语一说完,瞬间炸了毛。
      “我也不洗!”
      小池畔也瞬间变得气鼓鼓的:“你怎么这么不爱干净!”

      程念辞怒不敢言。
      什么叫我不爱干净!明明是没衣服换啊!
      我才不要穿女孩子的衣服!!
      打死也不穿!!!

      于是打死也不穿的程念辞直到泡进泉水里一张小脸还是红彤彤的,背对着池畔不愿看她。
      小池畔蹲在泉边捧着水,把脸和手搓了搓,能看出个人样了,才把鞋和袜子一脱,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岸边,裙子洇湿了一大片,一双白嫩嫩的小脚丫时不时撩一下水。
      “欸,阿溪你不要往里面去呀!里面水深,小心淹死!”小池畔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心地出声提醒道。
      程念辞被水冻得打颤,咬了咬牙,忍住没有回嘴。
      小池畔嘴闲不住,朝程念辞的方向泼了一把水:“来聊聊天嘛!阿溪你多大啦?藏悲观附近少有人烟,我好久都没看到和我一样大的人了,你怎么会出现在山脚的呀?”
      被气昏了头的程念辞这才猛然回神,被泉水冻得发僵的身体硬是激出了一身冷汗。
      他已经从京城失踪两个月了。

      两个月前,年仅八岁的大成太子在东宫遇刺,侍卫不敌之下,被前来刺杀的歹人掳走。那歹人把他运出了皇城,去往了其他城池后把他关进了一间地窖,每天就像喂狗一样往里头丢个馊馒头和半壶呛人的浊酒。
      程念辞虽然不得定远帝宠爱,日常生活中也会被太监宫女欺负刁难,常常克扣他的膳食和补给,但好得挂了个太子名号,从没受过如此虐待。

      可不吃就会饿死。

      就靠着这些东西,程念辞在那间臭气熏天的地窖里活了半个月。
      某天那歹人突然打开了地窖门,把面黄肌瘦昏昏沉沉的程念辞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拎了出来,推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这就是当今的太子爷?”接住程念辞的青年啧啧称叹,“都脏成这样了,还能看出来这小孩儿的端正眉骨,真不愧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獜族那边的高官贵族都稀奇着大成的太子是什么样儿的呢,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歹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拿着到手的银两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被贯穿胸口的一柄长剑给钉在了地上!

      出黑手的青年把剑抽了出来,有些嫌弃地在歹人的身上擦拭干净,对完全呆愣在一旁的小孩儿微微笑了笑:“别想着逃跑,这就是下场,看到了?”
      “而且你就算跑了,又能去哪里呢?这歹人的功夫虽好,也并没有强到天下无敌的地步,如果不是宫中那位对你太过厌恶从不重视,他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把你掳出来?”
      程念辞很想说不是的,父皇对他的厌恶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最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宫里的御林军们又弱又差劲,他好多次见他们例行操练的时候都在那儿大肆谈笑,言语不堪入耳。
      但他实在没力气多说一句话了。
      青年把尸体草草掩埋,动作粗鲁地揪着程念辞的衣服,把他提上了马,一路向北,打算去獜族与大成接壤的边境。

      “然后呢?”池畔好奇地问着他接下来的事,“那你是怎么到藏悲山脚下的呀?这里和你们去的方向完全就是相反的嘛!”
      程念辞看着完全就是听故事样子的池畔,表情复杂:“你……你就没有想骂那歹人,或者心疼我那半个月遭遇的冲动?”
      池畔很奇怪,歪了歪小脑袋,脆生生地道:“没有呀!我过得好好的,那是阿溪你过得惨,你那个时候还不是我的小宠物呢,我为什么要心疼那个时候的你啊。”

      程念辞气鼓鼓的接着讲了下去。

      大成朝的太子爷在半月前不见踪影,如今还到了一个他从未来过的地方,可沿途并没有看到什么从京城下发下来的通缉令,一路都十分平和。
      定远帝和宫中那群人摆明了是想让程念辞自生自灭。
      当初他刚被掳走的时候如果及时封锁了京城,或许他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小池畔唏嘘了一句:“阿溪你真惨呀。”
      程念辞冷漠脸:“闭嘴。”

      那青年只带着他赶了三天的路,就被遇到的仇家给追上了。
      青年和仇家血战许久,被绑在马上的程念辞知道刀剑无眼,现在出逃很大可能会被砍死在乱剑下。可如果现在不跑,要真到了獜族,到时候可就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再加上他身份这么敏感的问题,搞不好还会演变成獜族与大成交战的导火索。
      程念辞的脑袋瓜从未转得那么快过,最后他一咬牙狠狠心,割断了青年因为太过放心就系得不怎么紧的绳子,从追杀包围的人群中找准机会冲了出去。
      青年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这么威胁过这个小屁孩儿了他竟然还敢逃,还挑着这么混乱却危险的时间点儿跑。
      一时都不知道该在心底夸他有胆量还是骂他不识好歹了。

      “然后我就拼命往南跑,跑了好久好久,最后到了这儿。”程念辞讲完了经历,对池畔会不会表现出一丝共情的难过还有些期待。
      小池畔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阿溪,你是个太子吗?”
      呸!他就不该期待!
      程念辞不想理她,并重新转了回去,拿后脑勺对着池畔。
      “阿溪,你泡得时间挺久了,该上来了!”池畔也不恼。她对养宠物可有一套啦,小宠物和自己生气的时候根本就是在变相撒娇嘛!哄哄就好啦!
      于是池畔挥动着小短手穿好了袜子,屁颠屁颠地跑到了不远处一片较为干净的空地上,把干净的衣裙举了起来,用自己的方式哄道:“你再不上来我就下去把你抓上来!亲自给你穿!”
      程念辞:“……”
      屈辱!
      他要回东宫!

      七八岁的小孩子本就粉雕玉琢的,眉目五官虽然已经能看出以后的风华,但还没完全长开。穿上女孩子的裙子,看上去竟然也像模像样的,活脱脱又一个可可爱爱的女娃子。
      如果池畔的衣服能再大点儿的话。
      程念辞扯着露胳膊露腿的衣服,整个人都木了:“为什么这么小?”
      “我五岁,你八岁,你比我大,比我长得高,衣服肯定会小呀。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池畔突然有些担心,“阿溪,做太子除了要用功读书,还要多动动脑子,不然以后怎么治理国家呀!”
      程念辞扯了扯嘴角,气到连自称都不说了:“我还得谢谢你提醒?”
      小池畔骄傲地道:“不客气!”
      程念辞:“……”
      他刚刚语气不够嘲讽?
      算了,孤比她大,不跟小孩子计较。

      心里说着不计较的程念辞,把第一次和池畔见面就被她逼着自己穿她衣服的事情记了十几年。

      “你没以前可爱了。”池畔简要点评,总结道,“我要把阿溪的名字收回来。”
      阿溪二字像是一个神奇的开关,突然就轻轻地拨动到了程念辞的某根心弦。

      离宫两年的日子里,每天睁眼闭眼满耳朵听到的都是池畔“阿溪阿溪”的叫声。山中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道士清修的苦贫,意外的鸡飞狗跳。那群修道的半大少年少女们一个比一个有意思,每天都叽叽喳喳的,说得话题深奥又跳跃——其实就是程念辞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没有宫中的勾心斗角,不用一个人孤独地住在清清冷冷的东宫,不用担心再有人来刺杀,也不用……面对着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的父皇母后。
      如今已行弱冠之礼的程念辞,让他挑出自己前些年生涯中最单纯无忧的日子,也只有八岁时在藏悲山上的那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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