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旧》草木何求折

3、第 3 章

　　池畔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没像祭祀前跳各种奇怪的舞和做出奇怪的动作一样，只是在半空中随性地挥了挥手，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无数的光点，还未等人看清，就已经飞速地进入了人的体内。在场的所有人瞬间便全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起来，仿佛所有的污浊和病痛都消失不见，从心底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净和愉悦。
　　“此术可消解病痛苦闷。”池畔平静的声音顿了顿，飞身落在了玉台上，玉盘缓缓转动着缩小，最后化作了一个窄细的玉镯，套在了她的手腕上，“前提是你们没做什么亏心事的话。如果做过，三日后一切便会如往常，此术并无大用。既然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说完，池畔没有理会任何人，徒步从祭坛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缓缓离开，红白相间的礼服在身后绽开的像一朵花。所过之处，众人自觉开道，恭敬地匍匐在地，对离开的池畔俯首叩拜。
　　程念辞在池畔施法后并无什么感觉，但他看着祭坛下众人盲目崇拜的表情，也知道这个术法的厉害之处了。
　　他盯着池畔走远的背影，心下疑惑起来：神女这次竟然没用飞的，刚刚施术的时候也是在不高的半空的位置，是因为……每次施加类似术法都会对她身体有损么？

　　池畔一路平静的接受着各样狂热的目光，在进入神女阁关闭阁楼大门的那一刻，才瞬间放松下来，脚下一个踉跄，步伐不稳地挪动到了软榻上，直接跌坐了下来。
　　闷死她了，大冬天出一身汗。
　　池畔把沉甸甸的头饰挨个儿取了下来，将揪得头皮紧疼的盘发松了松，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液浸湿，她顺手向后拢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好不容易脱得差不多了，被勒了一天的池畔才终于能喘上气儿了。
　　池畔没用直接飞的原因——纯粹是衣服太厚太沉了，飞不起来。

　　“阁下要藏到何时，还不出来么。”
　　池畔眉眼还有些湿漉漉的，脚边全是刚刚脱掉的层层衣服和取掉的首饰，身上只剩了件后背完全湿透的素色襦裙，衣领半开不开，腰带的一端绕在指尖，额前的碎发丝微微翘着，如瀑长发有些凌乱，在身后随意披散开来，连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都没有。
　　即使眼前的场景冲击性如此强和香艳，卫青濮也不敢生出半分其他心思，甚至连视线都不敢投向池畔多看一眼。
　　她刚刚的眼神太冷厉了。
　　她投向自己藏身地方的目光像浑身散发着寒气的刀剑，杀意瞬时便到了眼前，密不透风的将自己包裹起来，他根本无路可逃。能在程念辞身边当近侍，卫青濮的武功在整个大成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他刚刚被盯着的时候从未觉得死亡距自己如此近过。
　　等池畔收回了目光，卫青濮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我见过你。”池畔微微低头，一手把腰带完全解开，直接也扔在了地上，襦裙的交领微微散开，露出了内衬素白的里衣，“你家主子让你来的，对么？”
　　卫青濮从暗处现身，纵使程念辞身边的所有人都被他带的一不信奉神女二不信奉佛神，但被池畔那一眼惊到后，屈于实力差距，他还是不自觉就放恭敬了不少：“是，我家——”
　　“你不信神女？”池畔直接打断，观察他了片刻，歪了歪头，道，“世人皆信奉神女。年年祭祀活动都会向神女祈求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人红豆相思意只求有情郎；有人金榜题名时光宗耀祖上；有人心怀家国大事求一个苍生安稳；有人只想要个简简单单的平安顺遂。但他们都会像神女求一些东西，因为他们相信神女的存在。而你看起来不像是信神女的一份子……为什么？”
　　卫青濮哑然，他想起来了程念辞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话。

　　清贵的太子爷歪在东宫寝殿里的软榻上，寝殿里惯性没有掌灯，只有微弱的亮光从窗户打开的一点点缝隙中跳了进来，投在了他手中的史书上。
　　他随手端起桌案上倒好的茶水呷了一口，目光半隐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他像是在问立在身侧的卫青濮，又像是在问自己：“史书记载的朝代已有近三千年，上至远古时期的炎黄五帝，下至如今的大成王朝，所有朝代的覆灭之际都是因为逐渐腐烂肮脏的上层掌权者，为什么已经有无数血泪的教训总结出来了缘由，每个朝代还是会在传承几百年后覆亡消散？”
　　程念辞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见证过无数覆亡后仍不知悔改，反而将信仰神女这类糟粕行为传了下来……史书上记载神女出现的时间点全是新旧王朝更替之际。”他嘲讽的笑了一声，“她倒是会挑时间，平日里百姓的呼唤全听不见，战火纷飞妻离子散的地狱景象全看不见，只在人们迫切需要一个安顿下来的精神支柱时施施然出现，赚足了所有名声和威望。这样的神女……有什么可信的呢。”

　　把程念辞的这副言论大致复述完，卫青濮甚至已经内心悲壮的做好了神女盛怒之下杀了自己的准备，眼睛一闭，脊背挺得笔直。
　　池畔沉默良久，表情看不出喜怒，冷不丁冒出一句：“光线太弱看东西对眼睛不好。”
　　一副要英勇就义样子的卫青濮：？这什么发展？

　　“怪不得能眼瞎说出这种话。”
　　卫青濮：“……”

　　“某些话说的确实没错，但也有不对的地方。”池畔弯了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自己刚刚扔掉的腰带，粗鲁地系在了腰间，又重新将散下的头发全部束起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从地上挑了个自己还算喜欢的步摇戴上，原本还算平淡的眼神已经凉了下来，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像是要去打架，“我亲自去告诉他哪里不对。”
　　她眼风轻扫过想要阻拦自己的卫青濮，卫青濮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得一阵风掠过，眨眼便不见了池畔的身影。
　　卫青濮望着堆了一地的衣裳，表情空白了一瞬。
　　神女，您好得多穿件衣服啊……

　　程念辞跟定远帝行过了礼，便转身朝东宫的方向走去。
　　他眉目温润如玉，身上的气质平淡温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又是现今官场中仅有的愿意为百姓做事的一员，路过的宫女太监在宫中的时间也不短了，心底对政事的某些弯弯绕绕也多少有个观念，见到程念辞后全都发自内心十分尊重而规矩地行了礼。
　　途径御花园时，偶然瞥见寒梅探出了枝头，程念辞突然生了赏花的兴致，抬脚走了进去，刚好和前脚刚进去没多久的七皇子一行人撞了个对眼儿。

　　程念辞：“……”
　　啧，他就不该来。

　　程念辞出行向来不习惯带什么宫女太监——整座东宫其实也没多少名下人——一般只会让卫青濮贴身跟随，现在卫青濮被自己派了出去，身边空荡荡的，跟对面那像带了一整个戏班子一样的局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七皇子程封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模样，约莫十五岁六岁，未及弱冠之年，眉宇间的戾气和桀骜却浓郁的让人心惊。他极不尊重的上下打量了眼大成的太子爷，发出几声不明的嗤笑：“三哥，你这真是越活越不如从前了啊，怎么身边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不然这样，我把自己的下人借三哥几天，等三哥这个月的俸禄发下来了，能招进下人了再还我？”
　　八皇子程骞立刻捧场的哈哈大笑起来：“三哥啊，东宫的账房情况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一场，你还跟我们客气什么！”
　　十二皇子程捷依旧是唯唯诺诺的，不太敢应声嘲笑太子，但迫于程封程骞的压力，还是干笑了两声。

　　程念辞身为兄长，还有一层太子的身份压着，对面三人还这么肆无忌惮的嘲笑着，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不恼，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袖，连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们，平淡的表情却表达出懒得听你们放屁的意思：“说完了么？让一下，孤还要赏花。”
　　小团体头头程封见自己被无视的彻彻底底，脸色也拉了下来，刚才还收敛一些的恶劣态度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程念辞，你就是个野种，跟我在这儿拿什么架子？要不是当初国师那番失心疯的言论，你早几百年不知道死哪个乱葬岗去了！平时怪会装腔作势，背地里所有的皇子中就你心肠最毒！”
　　程念辞还是平和的语气：“何出此言呢。”
　　程封被他油盐不进的表情给彻底惹恼了，冲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神情凶狠：“你还有脸问？！我妹妹是你杀死的，你还有脸问我何出此言？！”
　　程骞和程捷见他在气头上，也不敢上手拉开，一行人混乱成一团围在两人四周。

　　程念辞将程封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任程封再怎么使劲儿，最后也还是被风轻云淡的程念辞拽了下去。
　　“九公主的死与孤无关。”程念辞将他推开，见他说的话实在难听，也懒得维持兄友弟恭的场面，“还是奉劝七皇子一句，领着你的狗离孤远点儿，这次也就算了，再有下次——”
　　程念辞拖长音调，倾身附在程封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眼神发寒的轻声道：“孤可不保证你会不会一觉醒来少根舌头之类的。”

　　“你说话这么毒的么。”一道陌生的清脆嗓音炸在了所有人的耳边。
　　只有程念辞听到这道声音后不自觉皱紧了眉头。
　　别人觉得陌生，他可不觉得。
　　……神女来这儿干什么？

　　下一秒，池畔从树干上稳稳落在了地上，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众人第一反应神女这副尊容是不是太衣冠不整了些，第二反应就在心底打了自己几巴掌。
　　呸！就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还妄图揣度神女之意呢！
　　他们配吗？他们不配！
　　神女这么穿一定有她的寓意！

　　现在还不是暴露太多的时候，程念辞只好装聋，当没听到那句话，温润的朝池畔笑了一下：“神女大驾光临御花园，可有何事？”
　　池畔也懒得纠结他说话毒不毒的问题，直接道：“你说的那番‘神女有何可信’的言论，有几处不对的地方。”
　　刚被程念辞吓到的程封和不知道怎么拉架的程骞程捷都呆住了，没想到程念辞还说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池畔眯了眯眼睛，面色不善道：“第一，信仰神女与否取决于百姓，我没按着你们的头修建金庙塑金身来供奉神女。我既然只能在特定时间点现身人世，自然有天道法则的规定。帮了你们一次两次，不是为了赚取名声，只是顺手而已，非但不感谢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如此恶意揣度？”
　　不等别人回话，她又接着道：“第二条——”池畔的眼神突然沉了下去，声音也放轻不少，“世上有神，但不会神佑大地。
　　“神凭什么佑你呢？
　　“贡品、信仰、名声？我们不需要这些。
　　“我们不过是天生比别人多拥有一些东西罢了。从另一种层面来说，我们也只是普通人而已。”

　　繁星缀在夜空，周围是争奇斗艳盛开的花朵，那人间绝有的女子眼神锋寒如刀，比着结冰的湖水还要冷硬，饶是没规矩到如程封一般，也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
　　“你们先退下。”池畔把袖子撸了上去，对着程封一行人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