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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那双精致得模糊了性别的手一只退进斗篷里落在腰间的长笛上蜷起指掌按握住,一只落在剑客的胸膛上,温热掌心下就是他蓬勃跳动的心脏。

      若剑客稍有异动,这双看不出丝毫威胁的手、这面若好女的少年顷刻间便能取了他性命去。

      “梅骨老笔、竹音绕梁,风流天下知的点苍谷少主,我如何不认得?”

      梅骨为裴清宣所用判官笔,竹音乃他腰间长笛,昔日得金口玉言“文可生花,音足通灵”,江湖上就流传开了他梅骨老笔、竹音绕梁的名声。

      可在裴清宣手中梅骨不止于书画绝妙,竹音也不仅是曲音绕梁。

      点苍谷黎家在江湖中以通岐黄、多圣手的医谷风雅地闻名,但最初是靠一手截穴点脉的功夫与音攻飞针之术安身立命。

      点苍谷此任少主正是嘉陵裴氏的大公子裴清宣,为此任谷主长姊的外孙。

      四十多年前世家贵公子迎娶江湖名门独女不知让多少人大吃一惊,时人多叹黎家青囊将解、杏林难春,分花拂柳手与素问九针怕是数十年后便成传说。

      哪里想到黎老谷主老来得子,麒麟儿与外孙女儿年岁相差无几,只是这位黎谷主比之其父更是不解风情至极,别说生子了,一把年纪连姑娘小手都没拉过。

      平生见得最多的不是病患就是尸体,属实难以开窍。

      四十年前的叹惋重新从江湖人口中冲出,他就言自己有了传人,噎得满江湖一口气不上不下。

      谁也不曾想他说的传人竟是自己甥孙,嘉陵裴氏的大公子。

      裴氏是何等煊赫大族,家主裴昱竟放心让长孙随着舅祖父习医学武,他这也肯?

      后来一众江湖人思及这位国公子息算不得大好,倒也明白几分。

      江湖比不得庙堂豪奢,但点苍谷传承能续命的呀,至少不至于断了香火。

      以致于这位本该陌路江湖、高居庙堂的世家公子早在江湖年少扬名,枯骨生肉、风流雅士的名声响彻江湖。

      皎月素雪春杏林,悬壶解囊渡含灵。花醉三千风雅客,酒倾江海尽知音。

      不及弱冠的少年盛名至此,被人认出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

      裴清宣细细观辨着剑客神态,见他毫无惊色方才信了他认得自己这话。

      剑客垂眸看向他,一副即使姿态暧昧至此也乱不了他心绪半分的模样,嗓音冷淡如含冰。

      “在下无名观,复真子。”

      无名观虽是江湖门派却也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一任观主清云助太.祖皇帝夺得江山后隐居山林建派立教,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那清云道长也是个妙人,把他隐居那山叫作有名山,观就名无名观,观内弟子既修道亦入世。

      太.祖皇帝念着旧情兼之观内子弟确都颇有能耐,不堕师门盛名,朱笔一批,这叫无名的道观就成了顶顶有名的国教。

      然而取信于裴清宣的却非无名观盛名,而是因为无名观现任掌门凌虚子是他双生弟弟裴清承的师父,也就是说眼前人正是他胞弟的师兄。

      无名观凌虚子门下陶华棠,江湖谁人不知?

      九年前十五束发的剑客自号复真子远赴阙荼,不过五百招便将那引得两国边境狼烟起的异族第一高手博格斩于剑下,逼得阙荼格达洛王差点儿于王帐里引颈受戮,立誓有生之年不犯华朝。

      虽在众多江湖人看来,这是高手前辈各有其忧,方令竖子成名,但此等事迹如何搏不出江湖一席之地?

      更何况直到他在弱冠前独挑各大派得意弟子也未尝一败,那些“各有其忧”的前辈也只能吹胡子瞪眼,不至于亲自下场为难后生,由此全江湖可见他盛名之下并非虚士。

      如今又四年过去,他也隐隐坐实了这天下少年英杰第一人之名。

      裴清宣虽常去无名观探望自家弟弟,但很少见到这位闻名天下的剑客。

      只因同样年少成名,裴清宣多少受着外祖家的盛名荫蔽,陶华棠却是靠自己一人一剑从刀光剑影里挣来的。

      如是可知,他想在无名观遇见这位不是在找人比剑就是在找人比剑的路上的剑客委实不算易事,且有名山料峭高绝,对于畏寒的裴家郎君来说不算个好住处。

      他往往不是在头一日就死缠烂打的将自家弟弟拐下山感受人间烟火就是龟缩在房间里抱着暖炉离不开那几尺的床榻。

      得知了陶华棠身份,女装的少年笑起来眉眼生光,好似朗月入怀清风拂花,他手掌顺着胸膛上移搭在陶华棠肩上,将人压进满枝梨花里,摘下一朵雪白簪进他发间。

      瞧着人似要发怒,裴清宣先一步退开,折几枝梨花捧在臂间,低眉垂目地浅笑,声音一下清亮娇俏起来。

      “难怪我见郎君面熟,还以为是前世情缘哩。”

      他在转身间又变成了倾国女儿,举手投足间毫无破绽,对男子而言过分纤细的腰身扮作女子正好。

      他款款离开的背影在梨花重叠里已经隐约,却又忽地回头,露出了陶华棠看不见的狡黠笑意。

      “裴氏明玦,今日谢过郎君。”

      陶华棠取下鬓间梨枝,拈花凝眸,良久才低声喟叹。

      有名山上一方院落,雪衣束冠的道子抛掷爻卦,只觑一眼便拂散。

      转首望去窗中晴雪满花枝,不禁轻声念道。

      相隔山水,道子同叹——

      “梨花,乃离啊。”

      裴清宣刚出林子就看到河边停着的一众马车中最显眼的那辆,四角悬凤铃,车壁刻画能在夜色里模糊地辨认出祥云隐龙的样式。

      这辆马车是谁派来的对他来说已一目了然,一旁侯着的侍者发已花白,请他上车时笑得脸若灿菊,也不对他此时打扮有丝毫讶异。

      “裴娘子,郎主等您等得可心焦。”

      “哦?”

      裴清宣踩上矮凳的脚一顿,转头似笑非笑地问,“若是教你家郎主那位宠妾知道了,也不知我尚能得清静否?”

      “娘子祖荫国公,长兄即将拜侯,岂是花鸟使女能冒犯的,若教郎主听了,也得为您鸣不平呢。”

      花鸟使采选民间姝丽入宫,虽有妍貌能搏一场富贵,到底比不得士族名门女儿乃是天子礼聘入宫,论及出身,何需提什么渔樵耕读,只说花鸟使采女就已经表明态度了。

      世人皆知裴清宣阿耶尚是国公世子又兼了一侯爵位,若是他本人也得封侯爵,怕是整个朝堂都要吵得天翻地覆了。

      侍者口中的封侯之语来得不明不白,但天子近侍言辞凿凿,想来这侯爵之位怕已经是板上钉钉,裴清宣也不多问,只淡淡一笑,心知肚明这由来。

      侍者见他怀间捧花不便提裙上车,亲自弯腰提了裙角侍奉他上车,揣摩出他几分用意也不动声色,知他因何发难,只暗自想着圣人后院里的风波欲起,也不知那位娘娘能搏几分赢面。

      等裴清宣坐进车里让其动身,才吩咐自己徒弟驾车。

      “今日郎主夜邀娘子,错非郎主示意,绝不可外传,记得了么。”

      他压低了声向驾车的少年侍者嘱咐道,见徒弟低眉顺眼地应了才满意一笑。

      “贵人何等身份,又得郎主何等眷怜,有数年相伴、亲躬抚育的情谊,更莫说他祖母身份尊贵,于郎主乃是有雪中送炭能庇子孙青云坦途的救命之恩,岂是花鸟使女能凭容貌胜之的?你我皆是郎主仆婢,自当喜他所喜,明他心意,生得慧眼玲珑心配副讷舌巧口,才能长长久久得一善终。”

      童竖知晓,这是作为内侍监的师父告诉他纵然有伶俐口舌,也要知道当讲不当讲,揣摩上意又不能表现太过,更重要的是要清楚圣人心上谁人最重,保不齐能救己一命。

      马车一路驶入宫墙,裴清宣戴上备好的帷帽登上皇帝专用的銮驾在宫门内疾驰,清脆铃声响彻宫墙,催得灯火摇影惊醒整个皇宫,早有机灵的宫婢内监打探了情况后连忙往各宫传递消息,引得各宫妃嫔心思震动,拾翠殿的郑昭仪更是气得摔了杯子。

      太极宫长生殿。

      大黎王朝的帝王高坐龙椅,看着宫门声动后,越过层层帷幔走近他身旁的“少女”。

      江芳歌今年而立又三,长身玉立,眉眼深邃。

      气质稍有阴鸷沉郁,却被一身红色常服衬出阴柔的俊美来。

      他看着大步流星走来的裴清宣,阴沉染光揉碎进群星璀璨里,眉梢一挑就笑得惬意起来。

      “今日小青鸾怎成了小月亮?”

      “圣人怎知妾身是月君座前青娥?”

      在这位传言喜怒无常的帝王面前裴清宣不带半分怯意,堪称放肆地旋身坐上御案,将梨花枝往走到身前的江芳歌怀里一塞,“今日上巳,月君怜人主身侧无佳人,特遣妾身携满袖晴雪来解人主凡愁。”

      “果真是人长大了,胆子也大了。”江芳歌折了一桠梨花扫过他脸颊,簪他耳鬓边时不忘笑骂,“你阿翁知道了,定是要罚你的。”

      裴清宣就势抬袖掩面,嘤嘤假泣,好一副装模作样。

      “难道小表叔果真如此狠心要与阿翁说道,叫我好生吃个挂落么?”

      “你个小没良心的,出去游山玩水自在得音信全无,一回来就是往我这儿来搬救兵了,即便如此也不肯说句好听话来哄骗我为你出头,倒是一手好算盘。”

      江芳歌往他额头屈指一弹,亲自将梨花往瓶中插上,端详着白花玉蕊,睨去一眼笑意,“说吧,发生何事要我救你一救?”

      “耶娘知我今日归家,竟寻了冰人上门。我得信就没敢进门,哪曾想居然直接派了家丁满城寻我,要不是灯会上遇着位好脾气的郎君替我掩护一二,小表叔今日怕是见不到我了。”

      “若不是你那鸽子腿上做过记号,早让侍卫送到御膳房做成鸽子汤了。还搬救兵呢,到那时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哭都没地儿哭去。再说你耶娘不过有意为你挑门好亲事,你又如何这般推拒?”

      “我怎么会没地儿哭,我偏要天天跑御前哭我那可怜鸽子惨遭横祸,非叫小表叔赔我不可。”裴清宣含嗔带怨睃视他一眼,幽幽道,“我又不曾心悦她们,真要结了亲,岂不是苦了两人一辈子。”

      “好生一个小无赖。”他说会苦了自己,江芳歌便无法说甚不喜欢就换的话,只好指着他笑骂,“你为何偏要这般入宫来,莫告诉我说你怕宫人嘴松说出你名来,以致明日被参奏,我可不信这谎。若你胡乱诌个借口来唬我,小心我治你欺君。”

      江芳歌语气亲昵,就算说到“欺君”这样吓人的字眼也是笑意满满,和长辈哄那夜啼小儿“再哭就被拐子拍了去,没饭吃”是一个道理,裴清宣自幼于他也有几分膝下承欢情谊,自是不怕这笑语,直言自己小心思的同时顺便告了一状。

      “那郑家仗着自家妹子得宠,就敢做出当街强抢小柳叶的行径,我自是看不惯的。”

      裴清宣先解释了一番随即满不在乎地撇嘴,复又笑着凑上前,“小表叔定会饶了我的不是,对不对?郑昭仪为了她那嫁不出去的妹子发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要说这事儿没她的应允,她阿兄未必敢做。”

      “那榜下捉婿,向来有之,郑况不过开个抢士族子的先河罢了。更别说他没抢成,还被御史台参了一本。就这样,你便隐瞒身份夜入宫闱,不把你、也不把我的声名清白放在心上,只为气气郑昭仪替那柳晔出口恶气,若真是抢成了,难不成你还领着人打上郑府去吗?”

      此任探花柳晔与裴清宣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更别提柳家世代书香清贵,虽不算如何位高权重,但到底比凭女崛起的郑家底蕴深厚,郑况此番当街强抢自是没成,还被御史大夫领着整个御史台狠参了一本。

      毕竟御史大夫姓柳,名韫,正是柳晔阿耶。

      时人虽好榜下捉婿,那也是富商捉寒庶,两两相得各取所需,哪里有屠户捉士族的,莫说他家发迹只因出了个昭仪,就算出了位皇后也不在柳家聘妇的名单上,当日郑家要是得手,损的何止柳家颜面。

      御史台自然响应云集。

      百八十封家书都催不快的裴大公子也正是因为听闻此事才匆匆赶回,誓要为好友出一口恶气。

      这时裴清宣才知道郑昭仪那兄长原是叫郑况。

      裴清宣不说这些,眉梢一挑,神采飞扬道。

      “那郑况敢这样做,我杀上门去又有何不可?”

      “也忒小孩子脾气,胡闹!”

      他只做小儿女情态,倾身去捉帝王衣袖,软声撒娇连连唤。

      “小表叔,好表叔。你看柳叶儿长得还没我俊呢,要是哪天我被那郑家抢去了,你的小青鸾可真就成了落地的凤凰,硬被拉去配他郑家的野鸡了。”

      “呸呸呸,胡沁些什么。小孩子家童言无忌。那郑况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像你一样坐御案,乘銮驾。”

      江芳歌瞥了他一眼,见他一下子蔫头耷脑下来,不由嗤笑出声,“但是惹我们小青鸾不高兴了,自然也要好好教训一下。”

      “小表叔你真好,那我阿翁阿耶那里关于亲事的问题——?”

      刚才还蔫头耷脑的小青鸾顿时抖擞羽毛,神采飞扬起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江芳歌瞧。

      “我去同他们说。”

      “我就知道小表叔最疼我了。”

      自觉万事不愁的裴大公子眼珠子一转,就打起了宫中御酒的主意,“夜深月好,又有群芳争艳,不浮一大白岂不为憾事?好表叔,赏我几壶酒罢。”

      “就知你主意向来打得精,果真又惦记起我的好酒来了,去换身衣裳,待会儿用些膳食再饮酒,以免伤了脾胃。”

      裴清宣自是应好,轻车熟路地去其他殿室换衣裳,他时常受诏入宫,江芳歌尚未有子嗣,他倒先一步受用了帝子恩眷,在太极宫有了自己宫室居住。

      在他换衣时,江芳歌早就写好的谕旨连几个时辰也等不得,连夜去往拾翠殿将郑昭仪申饬了一番。

      郑昭仪乃是屠户家女儿,先帝花鸟使采选入宫时正值豆蔻韶华,在教坊司习乐学舞,等她能御前献舞时已是今上继位,因而得幸。

      她出身微贱,心思也浅薄,喜怒形于色便罢,恃宠生娇而行霸道跋扈之举也非罕事,心意一时不顺殿中陈设便遭了殃。

      江芳歌往常宠爱她,不将此举放在眼里,今夜既欲厌弃,也不必多费心思,不过吩咐安德福等她摔完东西再进,命人接旨时不必特意避开一地狼藉,跪省一夜,若是不从,童竖捧呈的白绫就有用处了。

      郑昭仪承雨露恩,何时尝过这般雷霆君威?再是忿然不甘,生死面前自也知道如何选的。

      心里恨怨滔天,自知今夜入宫者与裴家娘子脱不开关系,今日这口气咽不下,欲等他日复宠再行了断。

      安德福依旧低眉顺目,心里却知道这位九嫔之首再无出头之日,其余宫人面色惶惶,想来都比她更清楚来日茫茫。

      由此可见,这位昭仪头脑果真不够清楚。

      她昔年以舞邀宠,圣人今日命她跪省,一夜后莫说作舞,指不定今后行走都成问题,其中深意可见一斑。

      安德福回去复命,冷峻帝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他的梨花枝,哼笑一声,问。

      “郑氏如何了?”

      “昭仪跪省,面有怨愤意。”

      “迁去念悲寺,不必来碍眼了。”

      至于碍谁的眼,这也无需明说。

      二人刚收声,裴清宣也穿戴整齐,掀帘而入,一贯的广袖长袍,好似只眨眼间就成了全帝都最风流恣意的少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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