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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子 ...


  •   这是柳藤第一次细细打量这座小镇。在她短暂又漫长的前半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镇子里人烟稀少,路旁零星点缀着几棵营养不良、瘦骨嶙峋的小树,在一片灰蒙蒙中垂下凌乱的头颅,像无精打采的乞儿,生命力尚不及墙角的荒草,更不及山间的藤条。
      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像是被吸光了精血,面如土色,毫无朝气可言。
      历历在目,和她的记忆,大相径庭。

      柳藤已脱去丧服,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衣和白色阔腿裤,跨坐在摩托车上,一手将头盔圈在臂膀间,一手扶着车把手,泛红的卷发被吹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冰冰凉凉,是一种清醒的旁观。
      而这份冰凉并未持续太久,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秋日微凉的风。
      罗靛怀里抱着一兜花花绿绿的零食,嘴上咬了一块褪去大半包装的白巧克力,站在柳藤的面前。光晕穿过稀疏枝叶,印在他的眉宇间。

      风拂过他的衣袖,携来旧日的淡香。

      柳藤有一瞬的恍惚。
      好似看到一位醉酒的诗人,于睡眼惺忪间误入供奉神佛的庙堂。酒狂舞乱了祭祀大礼,打破了无限的庄严肃穆。
      兴尽之后,便瘫在祭台之下,酣睡一场。
      不在乎万世千秋,朝代更迭。
      不在乎星河斗转,四时更替。
      只在梦醒之时,伸个懒腰,大赞一句:真是天凉好个秋。

      “换上试试。”
      一双白色帆布鞋落在脚边,惊起尘埃,也惊醒了柳藤。
      酒狂与眼前之人重叠了身影。
      “37码?”柳藤低头扫了眼鞋码,“大了,我穿36的。”
      “不是36,是36半。”对方纠正她,“这里买不到,大半码总好过小半码,且先将就换上。”
      “36半?你如何得知的?”柳藤笑问,“又是算出来的?”

      对方没说话,她只当默认了。
      柳藤也不再多言,换了鞋子,踩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来回走了两步,鞋底很快就沾满尘土,面上倒还是洁净如新。
      当然,它本就是新的。

      “合脚吗?”罗靛把零食袋挂在摩托车把手上。
      “嗯,还不错。” 柳藤点点头,这是她第一次穿大一码的鞋,脚感确实比先前好了许多。
      罗靛把换下的旧鞋装进塑料袋里,又脱下身上的长袍,和柳藤的丧服卷在一起,连同旧鞋一道塞进座椅底部:“走吗?”
      “走。”柳藤很少坐这种车,上车时总控制不好力度,晃晃悠悠爬上后座,却因用力不稳,身子一歪,险些失衡跌倒,慌乱间胡乱抓住前座的衣袖,勉强稳住身形。
      罗靛反手拽住她的胳膊,把两条手臂环在腰上,肌肤相贴,只隔着一层薄料:“坐稳了,柳大姑娘。”
      柳藤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罗靛的后背上,仰头笑道:“启程吧,罗大师。”

      机车发动,青衣和白衣被车风裹挟,间或揉在一起,正如他们此刻的姿势。
      忽远忽近,暧昧疏离。
      素来长袍加身的罗靛,此刻只着单衣。衣服是棉麻面料的,青色圆领长袖,青色宽松长裤,再简单不过的居家服,网上一搜一大把。
      这一身舒适感满级,美观全无。分明是中老年标配,穿在他的身上却浑然天成,像是量身定制的,将清瘦的身形全然勾勒出来。
      而他的脚上也是一双帆布鞋,没有任何loge,和给她的那双没什么两样。
      当然,仍是青色的。

      “罗靛。”
      “嗯?”

      风很大,彼此的声音只能勉强入耳。
      柳藤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穿的不是道袍吗?”
      这是她今天才发觉的。
      罗靛微微侧目,声音不大,将将能听清:“我又不是道士,穿道袍做什么?”
      柳藤解释道:“颜色也太像了,我还以为是道袍呢。”
      罗靛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不带情绪,只是陈述事实:“难道穿白衣的,都是居丧的吗?”

      柳藤的笑凝在脸上,停顿了两秒,最后只是沉下肩膀,将整个上半身都靠在罗靛的后背上,躲避自四面八方而来,源源不断的寒风。
      尽管,这些寒风对她而言,委实不算什么。

      小镇的河床早已干涸,堆满千奇百怪的废弃物,没有一点河水流淌过的痕迹。短短十余载,竟赛过了千百年的自然变迁。
      他们沿着河道,一路驶向尽头。

      ——真好啊,还有尽头可寻觅。
      ——不像人生,连尽头都看不到。
      柳藤如是想着。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空地。
      罗靛没有下车,而是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黄桃罐头,塞进柳藤怀里。
      冰凉的瓶身,却残有一丝不容忽视的温热,尚未褪尽。

      “没有金色的,凑合用吧。”罗靛又取出一个小银勺,撕开包装,用湿巾纸擦拭干净,然后递给她,“今天过期,抓紧时间吃。”
      “过期也不妨事。”柳藤拧开罐头瓶,凑近闻了闻,笑道,“还很新鲜。”
      “罐头可不能用‘新鲜’来形容。”
      罗靛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挑刺。
      “我乐意。”柳藤舀了一大块金灿灿的黄桃,塞进嘴里,扬起脑袋,鼓着腮帮子,细细咀嚼。
      表情是享受的。
      “好吃吗?”罗靛轻声问。
      他没有转头,看不到情绪,语气倒是平静,没什么波澜。
      “好吃。”柳藤又找了一块更大的黄桃,控去汁水,身体前倾,递到罗靛嘴边,“你要尝尝吗?”
      罗靛摇摇头。

      “罗大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子,是什么?”
      “十二地支之首。”
      “还有呢?”
      “果实,子嗣。”
      “子嗣,又是什么?”
      “接续,继承。”

      “都不带‘女’字旁呢。”
      柳藤笑说。

      她把那块黄桃放回瓶内,用小银勺慢慢捣碎,混入甜腻腻、黏叽叽的汤汁中:“我第一次吃黄桃罐头,是在七岁那年。她牵着我的手,站在路边,等待那个素未谋面,我却要叫一声‘妈妈’的女人。”
      柳藤趴在罗靛肩上,发丝被风吹乱。她想,此刻应该是寒冷的,一如那日。
      “那是春三月,寒气尚未褪尽。也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寒冷。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紧紧抱着那瓶黄桃罐头,因为那是我可以抓住的唯一一丝温热。”
      她盯着手里的黄桃罐头,眼前之景和过去重叠。
      “那是我第一次吃黄桃罐头,也是我最后一次叫她‘奶奶’。”
      “其实,我一直想说,黄桃做成罐头,口感并不好。”
      “可是,那已经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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