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咚眠

10、丑

　　车里空间狭小，小妹蜷缩在后排，双臂环抱在胸前，半睡半醒间打了个寒颤。柳藤把自己的大衣褪下来，盖在小妹身上，蹑手蹑脚钻出车门。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柳藤原地跺了跺脚，搓着手踏着小碎步，跑到枯草丛生的马路边，站定在一身青衣的罗靛身旁。
　　“你怎么来了？”哈出的气已有了白雾。
　　“赏月。”罗靛斜斜地靠在车上，姿态放松。
　　“哦。”柳藤与罗靛并肩倚在车旁，仿照他的模样，仰头望向天边那轮朦胧的，几不可见的月亮。月色透过稀疏的枝叶，松松地落在脚边的尘土间，如流沙般捉摸不定，几乎无从捕捉，“回魂的日子是你算的？”
　　“嗯。”罗靛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她，像一位虔诚的信徒，眼底被清冷的月色盛满，不起波澜。
　　“她真会回来吗？”柳藤不厌其烦地拨弄着脚下的枯草，她的声音极轻，比蚊虫更甚。
　　“你想见她吗？”罗靛反问她。

　　柳藤摇摇头，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白色丧服。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知道。

　　罗靛脱下青色长衫，披在柳藤肩上：“你本不必守在这里的。”
　　他的长衫同样单薄，冰冷如纱，披在肩上却化出奇异的暖意，像电流一般，顷刻间传遍全身，驱散了深夜里的寒凉。
　　点滴暖意，就足以令她的思绪飘向夜空，飞到那轮月亮上去，唤醒尘封已久的记忆。

　　——是的。
　　——今日是回魂的日子，以她的身份，本不必守在这里。
　　他们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是怎样回答的？
　　她说，自己有些好奇，想留下看看。
　　可究竟想看什么？她也不知道。

　　回魂的日子是一早就算出来的，连同下葬等重要节点一起记录在纸间，贴在门后的白墙上。早在回来那日，柳藤就看到了这个日期，可直到今日，直到此时，她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兴许，只是看热闹吧。
　　看这世间最后的热闹。

　　此夜，门户大开，院内灯火通明，堂前洒满香灰。众人守在路口，要候到丑时方能回去。
　　入夜前，大伙儿聚在一起，商量夜里如何值守，可商量了许久，仍是满面愁容，没有丝毫进展。
　　村里野猫多，他们担忧野猫冲撞了灯火，扰乱了灵堂，抢食了祭品。可又实在没有好主意，无从防范。
　　不知是谁起的头，叔父们忽又议起前两日被打死的黄鼠狼。当日只有四弟记得，小时候曾听奶奶讲过“黄鼠狼报恩”的故事。又因他上香祭奠的怪异行迹，惹得叔父们都有些慌乱。此刻，重新提起这件事，众人更觉做了一件错事。

　　有人说：那是来报恩的。
　　有人说：那或许是老人转世。
　　有人说：不该打死那只黄鼠狼的，该把它抓起来，关进笼子里，放在灵堂旁，以作今夜守灵之用。

　　众人七嘴八舌，乱作一团。
　　小妹坐在角落，小声说道：“那只黄鼠狼没死，我和姐看到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真的？什么时候看到的？”叔父们忙凑上前追问，声量不觉又提高了不少。
　　“就在那天夜里，我们从后山下来，走到巷口，看到一团黑影窜了出去，是一只黄鼠狼。”小妹一五一十道。
　　“你确定没看错？”众人追问。
　　柳藤看到他们的眼里闪着光，眼底有惊喜，也有惧怕。微微抽动的嘴角分明是上扬的，却又极不自然，像是硬扯出来的。
　　“我和姐，还有两位大师都看到了。”小妹转头看向柳藤，“是吧，姐？”
　　“嗯。”柳藤点点头，照实说，“是看到一团黑影，但不知道是不是黄鼠狼，我没见过，不认识。”
　　众人又七嘴八舌，发表己见，绕了一圈，终是落回原题——今夜如何值守，野猫如何防范。

　　“随缘吧，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全凭天意。”柳藤轻声道。
　　“是——是——”大伯频频点头，“是这么个理。”

　　争论终于落下帷幕，众人皆点头附和。
　　——毕竟，确实再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就这样，时辰一到，各自去了该去的地方。
　　期间，是漫长的寒夜，乏味的等待。
　　比如，此刻的她。
　　若不是罗靛的到来，她或许就这样彻夜无眠，独自怔怔地望着小院，直到约定的时辰。

　　而他，打破了长夜。
　　即便什么也没有做，一切仍因他而改变。

　　他们就这样守着月色，看着光影一点点变化。
　　万籁俱寂，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细微之处被无限放大。
　　彼此的气息已无法忽视，一圈圈白雾散在夜空中，淡淡的香气清冷又摄人。
　　衣料被风拂乱，彼此摩挲着，反反复复，纠缠不断。
　　熟稔的，仿佛已相识百年。

　　丑时就这样降临了。

　　睡眼惺忪的众叔父陆陆续续钻出车门，打着哈欠，晃晃悠悠走进小院，打破了万籁俱寂。
　　柳藤没有凑上前去，只在远处观望。鞭炮声响彻小院，她嗅到浓烈的硝烟味，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看到进进出出的人影。

　　她就这样冷眼旁观着，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走近。

　　后来，众人说：祭台上的酒少了些微，堂前的香灰乱了许多。
　　香灰上显现出一只兔子的脚印。
　　——当是她回来了。

　　柳藤方知，原来她属兔，顺着这条线索，默默推算她的年纪。
　　柳藤对她的了解，属实不多。
　　柳藤对很多人事，都不清楚，不了解。

　　正如，不知道老人会给小辈讲故事，不知道黄鼠狼长什么样子。
　　记忆中，她知道的第一个故事，不是听到的，而是看到的——在邻居小朋友扔到垃圾堆里的旧书上。
　　那是一只兔子和乌龟赛跑的故事。
　　旧书残破缺页，只看到开篇，却没有结尾。
　　她始终不知比赛的结果是什么。

　　不过，柳藤很喜欢那只兔子。
　　她撕下一本写完的作业本封面，在空白的牛皮纸内侧画下了一只兔子。
　　那是她的第一幅画作。
　　粗糙，却充满童趣。

　　时隔数年，如今她又凭借想象，一笔一划勾勒出那只兔子脚印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