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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忆手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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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草坪,白色的栅栏,紫红色的牵牛花环绕其间,碗口大的玉兰花送来阵阵香气。房子有三层,墙壁是米黄色,湛蓝色的屋顶似乎要跟天空消融在一起。房子一侧爬满了爬山虎,层层叠叠的绿,一阵风吹过,像极了绿波粼粼的湖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齐铭和他的家,我没有想到此后的一生,都会与他深深地缠绕在一起。
只记得当时已经是傍晚,阳光像是微醺女孩的笑容,迷离却又温暖,暂时驱散了我刚离开家,离开奶奶的凄凉之感。虽然隔得并不近,但我好像闻到了晚餐的香气,看到了晕黄灯光下其乐融融的样子。
当然这只是我的美好想象,这里一切都严肃得不可思议。
房子的奢华不需要再一一描述,因为齐先生是宁远市一家知名医药公司的董事长,家里自然朴素不起来。刚进门保姆张姐就善意的提醒我,门口那两个蓝色古朴的小花瓶千万碰不得——价值八十万以上。只是家具并不多,也都被按照严格要求在固定位置摆好。就比如一楼公共卫生间旁边的一把椅子,据说已经摆了十几年,完全没有动过。
张姐是家里主人齐先生的远方表妹,很淳朴实在的农村人。她有一双清澈见底却又不甘寂寞的眼睛,所以常常她在想什么有趣事情的时候,眼睛里就在上演一场精彩绝伦的话剧。我也最先跟张姐熟悉起来,只是她对我,好像完全不需要熟悉,应该是在这里呆得太寂寞,一见面她就把我当成了朋友。
十三岁的齐铭,跟我一般高,除了对曹姨,我在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过他对其他人有笑脸,包括他的父亲。所以我一度以为,这是个怪胎。可能我当时年纪并不大,却从小饱尝没钱的各种困窘,以及各种人情冷暖,心里想着,在这样锦衣玉食的地方,就算是眼睛看不见又怎样?事实证明我感受到的都是些浅薄的苦难,对于一个从未见过色彩的少年来说,笑一下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齐先生每天很晚回家,清早就已经去公司,曹姨基本流连于美容院和麻将馆,家里只有张姐,我和司机闻叔,而我们三都是为齐铭服务的。
但齐铭看起来并不需要我们服务,他在家里像个正常人一般行动自如,眼前一切已经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固定存储在他的脑海中。他通常迈着毫不犹豫的步伐,初见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个非常正常的人。但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他的每一步距离都是固定的,从客厅到餐厅多少步,楼梯有多少踏步,从楼梯间到他卧室有多少步,他每一次都会在心里算得很清楚。所以他从来不多走一步,也从来不会走错一步。家里每一个人也都仿佛当他是正常人,不会表现出担忧他的样子,只是他一起身,大家依然继续聊天,可每一双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
客厅与餐厅之间有着一个鱼缸,里面养着一些金鱼和锦鲤,鱼儿成群在水草间嬉戏,斑驳的光影里,它们悠闲自在,很是漂亮。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看到张姐一清早把鱼从缸里捞出来,桶子里的鱼都死了,圆滚滚的肚子,是撑死的。
“鱼太笨了,见到有吃的就要不停的吃。”张姐一边说,一边把新买来的鱼给放进缸里。只有短短十几分钟,就完成了鱼缸里的生死交替。
“为什么不少喂一点。”有了几次后我忍不住问。
张姐苦涩一笑,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我马上就想到了齐铭,因为一段时间后就能发现,这个家里的秘密,事无大小张姐都会悄悄告诉我,包括张先生家里一本正经,其实在外面花天酒地;曹姨也是一边打牌一边约会,夫妻俩早已各过各的。总之各种八卦每天都是经过她加工,绘声绘色地讲出来。但只要跟齐铭有关的,她都闭口不谈。
直到有一天,听到张姐一早慌张地打电话:“大哥,鱼又死了,你快回来。”我才知道,每次齐先生在外面留宿,第二天家里鱼就都死了。很久以后张姐才告诉我,第一次鱼死大家没有当回事,但那天晚上,齐铭自杀了。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音乐上必要的交谈,齐铭跟我基本没有多余的话。或者说他跟谁都没有多余的话,但他在音乐上的天赋让我真的惊叹。他的钢琴并不是我教,是市音乐学院的王教授亲自上门教导,我基本上就只是他的陪练而已。
王教授对齐铭很好,像他的朋友,也比齐先生更像他的父亲。第一次四手联弹月光鸣奏曲是王教授要求的,他说这样能更加清晰的分辨出我们彼此的优劣点,他还说,你的名字叫沈月,这首曲子你应该可以弹得更好。也许是我跟齐铭心底有同样的悲伤、孤独和愤怒吧,曲子最终被我们演绎成了完整的伤心鸣奏曲,居然意外的和谐。
“你们,真是应了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王教授听了后苦笑连连。
也是这次以后,我明显的感觉到了齐铭对我的态度有了变化。虽然依然很冷漠,但他不再刻意的疏远。比如我去厨房吧台倒水的时候,他有几次站在我身后静静等待,如果是以往,除了练琴,他不会跟我呆在五米之内的同一空间,即使吃饭,我也都是在自己房间里吃。张姐说,太抱歉了,少爷不喜欢跟别人一起吃饭。
但他愿意跟张姐一起吃饭。直到有一天,张姐上来喊我下去吃饭,让我觉得很意外,以至于到现在还能清晰的记得那天吃了些什么——白玉菇烧肉,沙丁鱼,洋葱羊肉片,胡萝卜丝,每样两份,分放在桌子两边一字排开。他完全不需要人服侍,菜放在他面前摆开,他每一筷子都精准无比。他食量不大,每样吃一点,白皙手指握着筷子吃饭的样子,竟然没有一丝狼狈,反而显得精致无比。我当时心里居然暗自希望他能多吃一点。
张姐见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在一边抿着嘴偷笑。吃完饭后,小厨房就成了她的八卦场所。她告诉我她自己18岁高中毕业就来这里了,当时齐铭才三岁,有十年了。去年找了个男朋友,是菜市场卖鱼的小哥,生意做得不大,但家庭条件并不差,够他们俩过乐呵日子了。她还想着如果自己离开,齐铭会不会不适应,但看到他能接受我,就放心多了。
她说齐铭不喜欢别人吃饭的时候盯着他看。我悄声问,他怎么会知道啊?张姐说,很奇怪他就是知道啊。我才知道,因为看不见,他的其他感官都异于常人的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