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曲》回忆里的泉

2、回忆手记（一）

　　2009年8月，那一年我刚好15岁，记得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像往常一样，结束了两个家教后，我去百姓大药房拿要给奶奶熬制的中药，然后从春华路拐进弄堂口，骑着自行车在一排排等待拆迁的低矮老房子中穿梭而过，到了楼下，看到原本狭窄的路口被一台越野车完全占用了，只能从旁边草地里穿过去，费力将自行车扛进了楼道。

　　当我蹦跶着上五楼的时候，发现门居然开着，一屋子的欢声笑语迎面扑来，却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我试图看清形势就被身材魁梧却活力不减的小婶婶阻断了视线。她以奥运选手的速度窜到我面前，然后在十秒钟内利落的将我的发圈拿下，将头发拢在耳后，白衬衣领子理好，还从头到脚看了一秒，才转头笑着将我带进房间。她好像全部的力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按住肩头的手微微发抖。

　　我从未与她如此亲昵，只能僵直着身体全身戒备的看着面前的一圈人。

　　奶奶的目光远远迎了上来，带着温和安定，让我一下子放松了很多。家里的窗户都打开着，稀释了往日的霉味。小婶婶常常抱怨说，这最顶楼的房子，春天漏雨，夏天炎热，秋天漏风，冬天苦寒，就没有一天是顺心的。此时窗户开着，有风吹进来，却吹散了往日的霉味。房间明显被狠狠清理过了，有着颠覆往日的整洁。空气里有一股清甜的气息。这是不属于我们家的味道，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香味叫做coco小姐，迪奥牌子。

　　一位穿改良旗袍的女士大概就是这甜甜香水的主人吧，她留着微卷的短发，一块祖母绿的玉坠子贴着雪白的肌肤。她是我见过最白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有女人可以像玫瑰一样，艳而不俗。她斜斜的坐在沙发上，手随意搭在一个穿浅蓝色衬衣的少年身上。

　　浅蓝色衬衣少年并没有抬起头来，他肩膀微微斜着，似乎不堪重压，头低得有些过分，一双同样白皙的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我甚至看到了他的睫毛在轻轻抖动。

　　奶奶费力站了起来，蹒跚着朝我走过来。最近我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可又越来越瘦。记得她曾说过，人老了，身体越来越重，灵魂越来越轻，最终身体彻底不能动了，灵魂就会脱离身体的枷锁，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江月，来，见见曹阿姨。”奶奶走上来牵住我的手，将我拉到这两位客人面前。

　　“这是江月啊，江月，名字真好听，江奶奶，您有福气，您看她长得多好，这身材，这相貌，在我们宁远市可都算是拔尖的了。”曹阿姨声音也很甜，又带着成熟的风韵，像葡萄酒。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很多年后，我依然可以将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还有此后很多句话都背出来。她是个值得让人沉醉的女人，却不太像一位母亲。

　　“铭铭，妈妈说得没错吧，给你找老师，找江奶奶准没错。”她搭在蓝衣少年肩上的手拢了拢，然后放了下来，看向我的眼里，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

　　“江月，这是齐铭，以后你是他的钢琴老师。还有，因为他身体需要人时时照顾，所以奶奶我想，”她停了下来，看着我，好像突然不会说话了，有那么一会，我觉得她在向我告别。“奶奶想，你去他们家住几年，也许，你可以帮曹阿姨照顾好明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以为她说完了，却又接着说：“去了就别经常会来看我，去了就别......”她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我记得奶奶从不在外人面前哭，她始终端庄优雅，她的手保护得很好，即使年岁已高，一双手依然白皙修长，坐在钢琴前的她，与钢琴融为一体，像一副古老却精致的油画。

　　“哎呀，老人家您说什么呢？月月想回来就随时回来，这里永远都是她的家。”小婶婶声音急切而尖锐，明明是展示温情的话，却让人听了极为不舒服。她极少称呼奶奶为妈妈，她常一口一个老人家的叫着，是陌生人之间都不太客气的称呼。“对吧，我们小月月长大了。”她一只手突然摸向我的脸，我下意识的躲开，站到奶奶身边，感受到奶奶握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心里打定主意，第一次认真的看向那个说是要做我学生的齐铭。

　　“我想，我可以试着教他一些，但不知道行不行。而且，我也不需要住在曹阿姨您家里，奶奶需要我照顾。我奶奶最近身体不好。”我尽量礼貌地对那位曹阿姨说。余光里却看到齐铭握拳头的手抓得更紧了。

　　“曹阿姨家在市里啊，住的可是大别墅，月月啊，我包准你去了就不想回来了。我们这房子老破小的，连他们家一个厨房都比不上。你放心去吧，奶奶我们照顾。”小婶婶用前所未有的热情跟我说话。这个家里一向是她做主，她对我一直是居高临下的，何时曾这样热情过。

　　“奶奶我必须照顾，赚的工资我也会给你，但是我不能住他们家里。”我前所未有的执拗让小婶婶诧异，她还没有说话，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站了起来，口气生硬地说道：“妈，我们走吧，有谁会愿意照顾一个瞎子。”我是从侧面看向他，冰雕般的五官，眼角有一个明显的伤疤。

　　“铭铭。”曹阿姨担忧地喊了一句，她用凌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道：“原来你们还没有商量好。江奶奶，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她拉着那个叫做齐铭的手往外走去。

　　“等一下，你们等一下。今天，小月你必须跟曹阿姨走。你们先等一下，小月你跟我进来。”奶奶说话带着气喘，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我不敢违拗，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走进房间。
　　到了那间不足十平方的小屋，我见到一个大大的，很陈旧的行李箱摆在床上。

　　“这是你的衣服、书。”奶奶平息了一下，坐在床上，抬起头看着我，她脸上一圈圈的皱纹在轻轻抖动。

　　“奶奶，你让我陪着你。”我眼泪一下子出来了，趴着她的膝盖上，紧紧抱着。就像小时候，我不肯跟随改嫁到远地的妈妈，选择留下来陪着她一样。

　　“奶奶不能陪你一辈子。”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总是要离开的，你还这么小。”她停了停，又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小提琴家帕克尼尼吗？他才华横溢却一生悲惨，最后不得善终，遗体漂泊三十多年才得以入土为安。奶奶我对已经过去的生活没有任何怨言，因为好日子坏日子都过了。再说有你陪着，并不觉得太坏。可你爸爸、你叔叔都先后离开了我，让我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妈妈改嫁，你小婶婶也是因为这套房子留下来。你弟弟还不大，他是家里唯一的根。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护着他和你小婶婶。小月，我只能把你送走。”

　　我没有说话，她停了一会继续说：“奶奶我没有别的渴求，对生命、生活早已屈服。我早已知道它并不喜欢我，它想尽办法折磨我。如果可以，我真想没有这一身的虚名，也不愿意沾惹音乐半分，我就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现在我只想好好安顿你们，安顿好你的小婶婶和侄子。我想最后走得舒心，并且能够入土为安。”

　　“你这孩子太像我，从小我并不想让你学琴，可你太倔强。但奶奶过完一生才觉得，但凡艺术家，少了红尘俗世，过得都并不太好。因为兜兜转转，还是最凡俗的生活才能不断治愈人，让人可以过得更舒服长久一些。所以我想让你去当一名普通的钢琴老师，等过几年，你就去曹阿姨他们家公司上班，结婚生子，过最平和最朴实的生活。”她停了停又接着说：“那些年我在舞台上获得过很多掌声，可我依然觉得，我这一生是极其悲惨的一生。即使命数自由天定，我还是后悔当年一心扑在艺术上的选择。现在我老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安顿好你们，然后舒心的过完生命最后时光。你不会不愿意完成奶奶最后的心愿吧。”她将蒙在我脸上的头发拨开，那双带着泪光的眼睛盯着我，直到我点了点头，才笑了起来。

　　“好孩子，你一个星期以后就可以来看我，知道吗？以后，你想什么时候来看我，都可以。”她抚摸着我的耳垂说道：“你看你耳垂多厚，这个一点都不像我，你会过得很好的。”

　　等我提着箱子，走到门口，她又拉着我说：“虽然你弟弟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你却是奶奶心底唯一的宝贝。”我不由转过身，抱着她大哭起来。

　　可我终究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抱她，此后的种种拥抱，都只在梦里出现过了。

　　因为一星期后我回来，这里人去楼空，房子已经出售。我只从邻居那里拿到一封信，上面有一个地址：宁远市陵园184号。那里是奶奶的新家。

　　她说得对，只要我想什么时候去看她，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