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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托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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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悉尼巡演的金闻瑶收到了一条简讯,一条无比沉重的委托,标题加粗黑体字写明:【遗嘱】。
那晚,悉尼的风很冷。
夕阳下的帕拉玛塔河金灿灿的,展翅掠过水面的群鸟圣洁美丽。河水依然宁静地流淌过悉尼歌剧院接受音乐的洗礼,而后汇入悉尼港,没有因为一位伟大的钢琴演奏家的离世而停下脚步。
2.
万栖十七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大自己十二岁的油画家,某一次喝醉后忘记做防护措施,年仅十八岁的万栖独自在医院生下了万余,那个说着会永远爱她的男人不见踪影。
万栖很小的时候亲人就在地震中逝世了,所以万栖走后,万余成了孤儿。
临终前,万栖把万余托给了她的搭档,也就是金闻瑶。
遗嘱中讲明,她希望金闻瑶能够替她好好看管万余,尤其不能让万余步其后尘。
金闻瑶从悉尼回到中国,律师已经为她处理妥帖了程序上的事情。
刚从飞机下来转高铁,预约了司机提前在高铁站等待,金闻瑶用最快的速度抵达枫桥。
地处偏僻的私人宅院高档大气,四周的围墙筑得很高,顶端安装有锋锐的尖刺。
万栖大概已经打过招呼了,所以金闻瑶一路畅通无阻,走到别墅门口,金闻瑶听见了一阵争吵声。
“让我出去!她都死了还要管着我吗?她以为我是什么?我是她的女儿!不是她豢养的金丝雀!”
金闻瑶推开门,一路风尘仆仆致使她面容略显憔悴,在看到那个与好友十分近似的面庞时,才稍稍缓和了些。
“吴叔,我来接小鱼了。”
吴叔闻言侧开身子,没有拦着万余。
万余大概没料到金闻瑶会出现在这里,一时间震惊得都忘记去问金闻瑶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好在金闻瑶率先作出了解释:“万栖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在附中附近有间房子,你高三了,没必要把时间花费在遥远的路程上。”
“或者说,你想继续留在这里?”
万余注视着金闻瑶,那双眼里有疲倦、有无力,但此时此刻,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温柔与怜悯。
万余后知后觉回想起来自己刚刚说的气话,对啊——万栖死了。
万栖的后事由金闻瑶一手包办,她都没能看见万栖的遗体。
万栖的死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则通知,直到金闻瑶的出现,将她赶出温室,用无声的温柔摧毁了她的乌托邦,把她带离了鸟笼——这整个过程金闻瑶只用了一个眼神。
万余呆愣愣地后退两步,猛地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她方才忽然想起来,大人们只通知了她万栖的死讯,都还没有告诉她,她的妈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离开的,为什么要走入寒冷的帕拉玛塔河。
金闻瑶侧了一下身子,把琴包托上去了一点,以免撞到人,她伸手抱住了那个在掉眼泪的小鱼,对她说道。
“小鱼,跟我回家吧。”
3.
万余三岁学钢琴,第一次登台是在五岁的时候,在一众天才神童面前,她错了二十六个音,是少年组的倒数第一。
那个时候光芒万丈的小提琴巨星童之渝失聪,逐渐淡出古典乐圈,十八岁的金闻瑶披露锋芒,被波伦多大学录取,从此前途一片坦荡。鲜花、掌声团团锦簇围拥着她,金闻瑶一步一个脚印,不疾不徐地走上古典乐圈的中心舞台。
万余没有音乐演奏天分,但具有很好的欣赏水平。
谷青交新加坡巡演,万栖带着年幼的万余坐在波伦多音乐学院院长身边,碰巧在物色搭档的万栖在院长的牵线下成为了金闻瑶的钢伴。
近百人的管弦乐团,金闻瑶站在最靠近指挥的位置,披散的发丝跟随着音乐的律动轻轻起舞,一个星星坠落的同时,另一颗巨星冉冉升起。在近百人的交响乐团中,她是最闪亮的存在,她任何一个音都毫不突兀,十分完美地融入合奏当中,金闻瑶让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优秀,万余被她的演奏所打动,甚至立志成为一名小提琴演奏家。
不过后来因为天赋太差以及万栖错误的教育方式,叛逆期的万余最终还是背道而驰,走上了母亲最痛恨的美术之路。
时隔多年以后,少年时就喜爱的偶像以一种崭新的身份走进了她的生活里,可此刻的万余不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还有种无地自容的窘迫感。
金闻瑶的家朝南,采光很好,比起万栖富丽堂皇的宅院,金闻瑶的二居室小套间一目望尽。
“这房子隔音不太好,我以后每天都会去朋友的琴房练琴,我练琴的时候手机会开飞行模式,你存一下我朋友的电话号码,找不到我就打这个电话。”
金闻瑶即便困倦,还是强撑着把主卧收拾出来给万余,然后自己抱着东西去了客房。
万余正想说点什么,金闻瑶已经倒在沙发上了。
“金老师?”
万余凑近一看,原来是睡着了。
万余坐在地毯上端详着她,金闻瑶睡姿很安分,侧着身躺在沙发上,呼吸声轻轻地。
阳光落在她胸前的银色十字架上面,看上去圣洁无暇,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天神一般。
万余捏着自己因常年绘画而导致宽大的指节,眼神越来越沉重,最后垂下眼帘,完全放空自己。
万栖真的死了,她把自己托付给了金闻瑶。
朝南的房子阳光充足,但万余感觉不到任何一点温暖。
4.
金闻瑶是一个十分体贴周到的监护人,她的所作所为比以前的万栖要更像一个合格的家长。
金闻瑶会按时接送她上下学;颜料和炭笔不需要万余自己去补齐,金闻瑶总是能提前发现并为她准备充足。
画室集训是住宿制,但是万余还有小提琴课要上,这是万栖强制要求的,如果不照办那么便不能去画室,原本还有钢琴课,不过教授她这门课的万栖本人已经不在了。
金闻瑶替她去和小提琴课的老师沟通过,把她的小提琴课取消了,万余可以安心地全身心投入到艺考的备考中。
但是三十岁的金闻瑶也不过是个未婚未育的单身女性,很多时候也会显得十分笨拙。
每天早上把万余送到门口,金闻瑶总要模仿旁边家长那样说一句:“注意安全,多喝热水。”
还有现在,万余把一张家长会的回执递到金闻瑶面前,金闻瑶逐字逐字地认真阅读完繁琐的前文,签上自己的大名。
金闻瑶打电话去把那天的工作推掉。
“不行的话那我去和他沟通的吧,反正4号那天我有很重要的事。嗯,好了,辛苦你了,挂了。”
万余已经和金闻瑶住了一个月了,她疑惑地问道:“金老师,你不是还有巡演吗?不用为了一个家长会推掉工作,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用,我在写曲子,未来一年都没有演出。”
金闻瑶本就是个富二代,这些年也接过商演,手里闲钱多,工作时间自由,所以她可以陪万余高考完,一年后功成身退,把本属于万余的东西交还给她。
面临友人托孤,如此的信任,金闻瑶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到最好,把万余照顾得很好。
但总是会有超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比如,她低估了万余对亲情的渴望。
万栖十八岁生下万余,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她十岁痛失亲人,把自我情感封闭,自然不能很好地引导万余成长。
但她究竟是万余的母亲,供她衣食住行,在万余在幼儿园里受欺负的时候远渡重洋,千里迢迢回来替她出头。
万余坐在学校顶楼的天台,七层高的教学楼一眼就能望得到地下的广场的石砖。耳机里播放着吵杂的摇滚乐,将她与世界一切隔离开来。
她听金老师说,万栖是跳河自杀的,她事先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然后孤身跳入帕拉玛塔河。
万余闭上眼,风吹得她的头发很乱,但捋顺了她的思绪,她想——她应该回去好好查查,枫桥哪一条河能够带她去见万栖。
正在这时,万余突然感觉到身子被人拉扯着向后一跌,金闻瑶抱着她摔向一边,大音乐家最宝贝的右手发出一层清脆的“咔嗒”声。
“靠……”金闻瑶同得一个没忍住。
万余整个人还是愣着的,处在她原本的世界中,是金闻瑶抽出左手把万余的耳机摘了下来:“小鱼,我现在是你的监护人,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和我说说,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危、险?”万余迟钝地眨巴眨巴眼睛。
“很危险。”金闻瑶说,“我会很担心。”
万余撑起身子,看着垫在她身下的金闻瑶,完全没有半点在舞台上的优雅从容,她现在狼狈地躺在地上,怜爱地伸手抚了抚万余的脸颊。
不知是这举动太亲昵,还是万余对金闻瑶的长辈界限太模糊,心脏有一瞬间不受自己的控制,为敬仰的神明疯狂跳动。
“金老师,去医院吧,你的手可是很重要的。”
金闻瑶释然一笑:“行。”
5.
家里一日三餐平时都是金闻瑶做的,现在金闻瑶的手受伤,两人正打算点外卖,门铃就响起来了。
童之渝拎着菜进来,“刚买完菜就看见媒体上说你的手受伤了,我顺道就来看看你了。”
“又是哪个闲着没事儿干的。”金闻瑶嘀咕一句,又提高了音量,“话说你怎么在枫桥?”
“不用这么大声。”童之渝指了指耳朵里的助听器,把菜放下,“我来这里旅游。”
沈明易和童月去世,孑然一身的童之渝现在过着偶尔演出,常常旅游的生活,潇洒自在又快活。
万余听见声音,慢吞吞探出个头来。因为她的缘故,金闻瑶的手骨折打了石膏,万余内疚得不行,闷闷不乐了一天,任金闻瑶怎么哄都还是不肯出来。
童之渝看见了万余:“这位是?”
“她就是万栖的女儿。”
万余盯着童之渝,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敌意。
“我是童之渝。”
万余抬眼:“我听说过你,你是金老师的对手。”
童之渝抿了抿唇,没忍住笑了起来:“小朋友真可爱。金老师,听到了吗?我是你的对手,一会儿吃对手做的饭小心一点,说不定我会把你毒得上吐下泻。”
万余鼓了鼓脸,不再躲房间里,专门出来盯着童之渝。
倒是金闻瑶提醒了她一句:“小鱼,作业写完了吗?”
明明金闻瑶的声音很温柔,万余整个人却是焉巴了下去。
万余吞吞吐吐地老实说道:“没有。”
万余只好缩回房间里写作业,童之渝听了一耳朵,评价道:“你这家长做得还真的挺像模像样的。”
“我可是有好好研究过的。”金闻瑶说完,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情,情绪显然低落不少,“但还是做得不够好。”
“你能收留她女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万栖不过是你的钢伴,以你金闻瑶的身份地位、实力水平,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选择让万栖成为你的钢伴。”童之渝开火热锅,把切好的菜放下去,“你和万栖磨合的时间太长了,她明显不合适你。”
童之渝明显的话里有话。
“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金闻瑶叹息,“或许她对我有过那样的意思,但是我只是单纯因为欣赏她才选择让她成为我的钢伴。”
“万栖——她对你?”童之渝倒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一直以为是金闻瑶单方面对万栖用情至深。
“在悉尼那天晚上,她——”
她吻了我。
而我拒绝了她。
我原以为万栖是因此想要寻短见,可我是知道的,万栖不是那种人,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分明是已经计划好了要离开。
当我的手机弹出一封带有万栖亲自落款的遗嘱时,说不痛疚是假的,我甚至有一瞬间想过 ,要是答应了万栖,她会不会就不会那么决绝地跳入帕拉玛塔河。
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但聪明如童之渝,多半已经猜测到事情的真相了。
6.
童之渝在金闻瑶这里留宿,金闻瑶当晚是和万余一起睡的。
作为一个称职的监护人,金闻瑶认为自己需要起到沟通和引导的作用,十分有必要和万余好好谈一谈。
“小鱼,坐。还早着,我们聊一聊吧?”
金闻瑶顶着湿漉漉的秀发,坐在主卧的小沙发上。
“金老师 ,我帮你吹头发吧。”万余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金闻瑶弯了弯眉眼,坐去了床边。
万栖从来没在物质上苛待过万余,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还是头一回帮别人吹头发,手法生疏得很,不一会儿她的脚边就落了七八根金闻瑶的发丝。
万余为她吹干后把吹风机收好,心虚地盯着一地的发丝走神。
她刚刚也吹了头发。
金闻瑶浅棕色的发丝压在她的发丝上面。
“小鱼,事先声明,我不是要兴师问罪,只是想和你好好聊聊天,所以你不用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万余回过神,“嗯。”
在善解人意的金闻瑶面前,万余总觉得自己的所有小任性都极为幼稚,她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想给金闻瑶添麻烦。既然金闻瑶有意想要开解她,那么万余当然配合,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那些解不开的心结总要金闻瑶担心。
“很抱歉现在才和你谈论这些,我这些日子里花了点时间去再次了解了一下我的搭档,我想我现在能和你好好说说有关于万栖的事情了。”
“在我所了解到的信息里,万栖十岁的时候就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在震后心理干预时,万栖表现出了很强烈的反抗意识,她拒绝所有治疗,有很严重的幸存者综合症。灾难的阴影伴随了她的一生,而她去世的那一天,是阳周大地震的第十二周年。”
“十岁,已经是一个能记事的年纪了。”
万余垂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床沿,“金老师,那个男人呢?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他知道这些吗?他为什么要离开……万——我妈妈呢?”
“他叫潘登,和你妈妈分开的第五年,他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金闻瑶说道,“你妈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未成年,所以潘登在知道万栖有了你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躲起来。他害怕万栖会报警,所以干脆先一步人间蒸发。”
“但是万栖太爱他,太依赖他了,因为抱着这样的决心,她生下了你。她以为这样做,潘登就能够回到她的身边。”金闻瑶冷笑了一下,“事实上只有报警让警察把他抓回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万余同意这点。
后来进入波伦多大学,院长欣赏她的才华,资助她继续学习。万栖在新加坡看到了才华横溢的金闻瑶,迫切想成为金闻瑶的钢伴。而恰恰好金闻瑶也十分钟爱她的演奏风格,于是在日复一日的磨合训练和同台演奏中,万栖把对潘登的依赖和爱转移到了金闻瑶的身上。
至于这一段,就不必要和万余说了。
金闻瑶告诉万余,万栖只是累了,她需要休息,所以才作出了那样的选择。
金闻瑶后悔在悉尼的那天晚上没能好好和万栖聊一聊,然后借个肩膀给她靠一靠,虽然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有效果,但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于是未能给出的拥抱最后给了万栖的女儿,金闻瑶紧紧搂住万余,怀里的人悄悄传出来微弱的抽泣声。
夜里见不到太阳,朝南的房间一点儿也不暖和,但万余在金闻瑶的怀里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温暖。
7.
童之渝没有在枫桥停留很久,她下个星期在法国有演出,便先走了。
临走前约金闻瑶出来喝了杯咖啡,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到,那个小朋友看你的眼神可不太对劲。”
童之渝说完,举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观察金闻瑶的反应。
金闻瑶不像年轻时的童之渝,像是悬挂的皓月星辰遥不可及,也不像现在的童之渝那么接地气。
金闻瑶一直是“张扬”和“内敛”最好的代名词,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让她的眉眼看上去更深邃儒雅,她是立于皇家公馆里的艺术家,在人们所及范围之内,又在千里之外。
“她只是因为万栖的离开,对我产生了一些错误的依赖,不过现在我还是她的监护人,她不越界,无伤大雅。”金闻瑶淡淡然说道。
“你是因为万栖所以才纵容她这样下去。”童之渝笑了笑,“可有万栖做前车之鉴,你就不怕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一次,我该做的都做了。”金闻瑶握着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
童之渝明白了,她露出一个笑容,起身背上琴包。她的琴包很特殊,凸出来的那个空间里面放置着一管奶白色的双簧管,金闻瑶看着童之渝的琴包,想起来了临终前让她把双簧管交给童之渝的沈明易。
似乎她是一个值得深受朋友们所信任的人,大家把身后事交给她是最放心的。
金闻瑶想到这点,苦笑了一下。
8.
万余比她母亲更不懂得掩饰,但又比她的母亲更懂得克制。
她更先一步避嫌,与金闻瑶拉开了距离,但眼神里的汹涌爱意却是藏不住的。
两人默契地互相关心而又绝不交心。
金闻瑶每天起来祷告读经,手拆了石膏后就恢复了为万余做早餐这件事,送万余去学校后,她则去练琴,日子过得充实规律。
三月美大校考,金闻瑶送万余去北京。
万余考完试,和金闻瑶逛了逛美大,路过历届优秀学生作品展览厅。
在这里,她看到了一幅令她十分震撼的作品:《孩与骇》。
那是一幅油画,作者是潘登,没错,万余的亲生父亲——潘登。
画中是一个站在地狱里的裸女,面容青春美丽,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一手托着挺起的大肚子,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巴。整幅画的张力很强,来自地狱的魔爪把她向深渊推去。
万余和金闻瑶都发现了画面中女孩的的手上有一个黑色的胎记,而作为万栖的女儿、万栖的搭档,万余和金闻瑶都知道万栖的手上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胎记。
金闻瑶用最直接的脏话骂道:“畜生!”
万余握着拳头,忍不住下意识抓住了身旁的人的胳膊,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说道:“我真想毁了这幅画,他为什么要这样侮辱万栖。”
画中赤.裸的女性极富美感,但恶魔的手极其淫.秽。这幅画的构图也很耐人寻味,经典的具有男.性.凝.视的艺术作品,其中不难感觉到作者在绘画时带有了强烈的个人情绪。
“但是,这幅画很美。”
是的,很美。
极致的色彩碰撞完美的酮.体,作者的个人情绪与画中内容的冲突感,画中的人物仿佛在和她的世界之外的人在斗争着。
多么伟大的一幅作品啊。
“确实,很美。”金闻瑶说完,眼帘半阖着,“但是,该下地狱的人是他。”
走出展览厅,金闻瑶握着十字架轻声道:“请上帝宽恕。”
两人走到美大的一处树荫下,寻了张石凳子坐下来。
“金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画画么?”
金闻瑶顺着她的话问:“嗯,为什么?”
“我在音乐上没什么天赋,不过我也确实有点兴趣,所以我妈也愿意花心血培养我。”
“嗯,我似乎还做过一段时间你的小提琴老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啊对,在小学的时候。”然后万余就一直叫她金老师了。
“接着说吧。”
“后来我妈给我请了一个家庭老师,给我补习数学——呃,我数理成绩一直不太好,然后那个老师就用比较生动的漫画形式给我讲课。她高中时候是个艺术生,但是文化分很高,最后选择了更好的学府,没有走艺术路。我是通过她了解到绘画的,在此之前万栖禁止我上学校的美术课、手工课,她很不愿意我接触到一切与绘画有关的。”
后来,万栖看见家庭老师在告别那天还对万余说了告白的话。
万栖想到了自己的十六岁,也是一位年长者,仗着对世界多几分阅历哄骗了她。
于是一气之下,万余囚.禁了自己的女儿。
坐落在偏远郊区的宅院一应俱全,就是没有自由可言。
可万余不是那种会愿意心甘情愿蜗居在一方宅院的笼中鸟,她数次造反,换来的是宅院的一次次新增设施来防止她逃走。
“但其实我和那位老师什么也没有。”说这句话的时候,万余在看着金闻瑶。
金闻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评价,她偏头也看向万余,两人静静地对视了很久。
万余双唇嗫嚅了一下,热烈的情绪再难压抑,冲动之下,她说:“金老师,我想,我喜欢的是——”
金闻瑶平静的瞳孔好像荡漾了一下,震起了圈圈水波。
“万余。”金闻瑶语速很快。
万余眨眨眼,眼眶有一点红红的,理智让她把本想要说出来的话收回去了。
金闻瑶冷静地打断一个少女的念想:“你现在可以依赖我,但不能太过,要慢慢独立,你十八周岁生日以后,办妥所有的事情,我是会离开的。”
万余忍着眼泪,艰涩地回道:“好,我明白了。”
9.
万余高考完的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金闻瑶的律师来到了家里,已经成年的万余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搬出了金闻瑶的住所。
离开金闻瑶的第三个月,金闻瑶恢复了演出,是在比利时。
比利时的演出结束以后,金闻瑶又神隐了。
有内部消息说她报了后年的恩兰,国际上含金量最高的小提琴比赛,拿下这个奖项,金闻瑶可就是世界上第一位大满贯的女演奏家了。
不过听说,除了金闻瑶,中国还有一位选手,是时隔多年再度回归的天才童之渝。
全亚洲四位选手,有两位就来自中国,这一次恩兰在国内的关注度很高。
万余刻意屏蔽与金闻瑶的一切,试图把对方完全剔出自己的生活中。
万余大三选修了一门音乐鉴赏,讲课的教授第一节课就兴高采烈地说中国的童之渝取得恩兰大奖,整节课喜气洋洋,氛围很好,万余就接着上下去了。
有一节课,教授放了万栖和金闻瑶的演出视频,是在悉尼那场,万栖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演出。
视频中的万栖与金闻瑶相视一笑,演奏步入高潮,每一个音符都能牵动听众的情绪,曲子里暗藏的爱的无畏,决心释怀的坦然,这是万栖作为一名钢琴家留给世界的礼物,也是留给万余的礼物。
万余在百人的阶梯室里哭得泣不成声,她不去听万栖的演奏,不去看与金闻瑶相关的一切,她学会自己做饭,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她找了兼职,她努力变得独立。
她一直不知道万栖为什么这么突然选择离开,金闻瑶说她是累了,可是,为什么呢?
万余有很好的欣赏能力,在听到她们的演奏时,万余就全都懂了。
她和万栖爱着同一个人。
一个温柔又坚决的人,她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辜负友人的嘱托。
10.
大三下学期,大家都忙着找实习,优秀学生展览厅上撤走了一幅画。
是潘登的《孩与骇》,油画系的学生都很喜欢的一幅作品,万余的朋友看见了还在群里抱怨了好久。
有另一位设计系的朋友在群里发来了个链接,标题是【当代知名油画家潘登五年内奸杀八名未成年女性】。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有网友甚至扒出来了潘登和万栖的事情,还包括万余的身份。
或许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三年没联系过她的金闻瑶竟然破天荒地打了个电话过来。
“小鱼,在做什么?”
万余安静了许久,打开水龙头接了半桶水,拿起画笔,说:“准备画一会画。”
“那画画去吧。”
“嗯。”万余声音低低的,在金闻瑶说挂了的时候喊住了她,“金老师。”
“嗯?”尾音扬起来,特别动听。
“可以不可以帮帮我?”万余带着些哭腔,听起来多像在撒娇,“还有,帮帮万栖。”
金闻瑶不假思索地说:“可以。”
然后临挂电话前,金闻瑶又说:“对不起。”
万余猜到了个大概。
大概是金闻瑶掀起了这场风暴,把潘登送进了监狱,但金闻瑶应该没有想到会祸及到万栖母女,于是才对万余说对不起。
万余又想哭了。
在金闻瑶电话打过来那一瞬间,她发现,她还是会想要依赖金闻瑶的。
但是金闻瑶这个人就是这么坚决地守着本心,始终不愿意后退半步。
万余共情了悉尼那晚的万栖,这样的金闻瑶,多么绝情又迷人。
但她不像万栖,她释怀不了,也不甘心去死。
11.
事情告一段落,金闻瑶飞往瑞士演出,万余因为天气原因航班延误没能赶上那一场。
瑞士演出一场,金闻瑶又没消息了。她的行踪总是很神秘的,从那一次手骨折打石膏被人发到网上以后,金闻瑶就特别注重保护自己的行程了,所以万余无法通过社交媒体了解到金闻瑶的动向。
年底,春晚请到了金闻瑶,媒体这才放出消息说金闻瑶从克罗地亚回来。
春晚之后,金闻瑶排了场在国内的演出,演出地点在常虹,在金闻瑶高中同学童之渝和沈明易名下的音乐厅。
这回的演出万余可算赶上了,她预先挑好了开得最艳的玫瑰,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热烈和坚持守在音乐厅的门口。
金闻瑶的车一过来,粉丝媒体一拥而上,车门被司机拉开,童之渝从车上下来。接着,穿着黑色鱼尾裙的金闻瑶下来了。
万余的眼睛亮了亮,金闻瑶似有所感,捕捉到了万余的视线。但很快,她佯装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挽住了童之渝的胳膊。
万余的眼神一下黯淡了下去。
童之渝一边微笑着面对镜头,一边侧过头去轻声说:“你何必呢?”
“我不爱她。”
童之渝吐槽了一句:“你心里就只有音乐和上帝。”
“事实如此。”金闻瑶和童之渝走进音乐厅内,媒体和粉丝走另一条通道入场,“竟然没有感觉,就不能给任何希望。”
“话说得在理,可是万余只是一个孩子,感情方面的事情还是得好好引导一下吧。”童之渝劝说道,“别忘了,万栖的事,”
金闻瑶余光看了一眼偷偷跟上来万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童之渝说道:“没有忘记,我现在已经不是她的监护人了,万栖的嘱托我也完成了,没有必要了。”
“那抛开监护人这一点,你对她真的毫无感觉?一瞬间都不曾?”
“不曾。”
万余停下脚步,她听见金闻瑶重复了一遍童之渝的话:
“我的心中,只有音乐和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