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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去天赋的“天才” ...

  •   1.

      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于旧金山被拍出9603万美元的高价,折合成人民币足足有6.47亿,拍下这把小提琴的是国内知名的青年女性企业家及矿石收藏家。

      这把小提琴被拍下的第二天,制琴名家里奥·克雷罗纳家门口出现了一位前来拜师求学的中国女人,她被保镖围着,坐在轮椅上,身形薄弱。

      2.

      医院门口停下一辆豪车,童之渝恍惚地盯着那辆车的标志走神。

      昔日巨龙HT集团破产的第十七年,童月患上了胰腺癌。

      三十四岁的童之渝拿着检查报告,露出了孩童般的迷茫。

      治疗费用以过去HT的财力来讲,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拨过去的小数目。

      除去酒店前台的工作以外,童之渝接手了童月的早餐店,重新开张迎客。

      HT倒闭后,童之渝自暴自弃,面对花费自己毕生精血培养的女儿堕落,童月心痛不已,与她断绝了母女关系,靠着厨艺不错,童月自己开了一间早餐店维持生计。

      没有再拉小提琴的童之渝读完高中就出来工作了,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去看过一次童月,如果不是这一次医生执意通知家属,母女俩恐怕仍旧不会联系。

      过去童月常说:“你简直和你那死了的爹一个样儿,跟个哑巴似的……”

      但这一次再见到童之渝,童月却没再说过这样的话了。

      在社会摸爬滚打,首要学会表里不一,其次就是左右逢源。无论何时何地都能露出笑容是表里不一的基本,风趣健谈是左右逢源的核心。童之渝用在社会上学来的东西给童月还了一个空缺多年的和睦。

      但这并不是童月想要的。

      “你三岁时说你喜欢小提琴,我花了全部心血培养你,你现在还要和我继续闹脾气下去吗?”

      说完以后,病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当中,谁也没有开口说下一句话。

      童之渝疲倦地想,那就有空拉首曲子给她吧。

      夜里下班路过一所高档餐厅,门口招聘中写着:招小提琴演奏者一名,月薪8000~20000,薪资可面谈。

      童之渝无奈地想,看来我真的需要拉琴了。

      回到出租屋,童之渝找出了自己十岁就开始用的那把斯式琴。

      童之渝九岁的时候拿到第一个国际类的大奖,父亲童祥斥巨资不够,还在克雷罗纳家族的庄园守了整整十天的时间才换来了这把斯式琴。

      这把小提琴一直陪着童之渝到十七岁,那年夏天,乐团去新加坡演出,那一次弦断,同一天,制作这把琴的菲洛森·克雷罗纳先生去世,童之渝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碰过小提琴。

      童月以为童之渝是在闹脾气,只有童之渝真正明白自己放弃的真实原因。

      既不是因为童月,也不是因为崩断的琴弦,是她童之渝的绝对音感消失,对音符的感知弱于一般人,甚至约等于无。

      没有一个天才能接受自己变得平庸,甚至比普通人还差劲。

      不过现在,童之渝已经不在意那些了。

      她将这把以菲洛森先生的名字命名的斯式琴放回琴包中,在淘宝上买了一把几百块钱的工厂批发小提琴。

      童之渝很顺利就通过了面试,因为上一个演奏者跑得太突然,老板急着用人,刚过面试就让童之渝上场了。

      童之渝翻了翻上一位员工留下的琴谱,大多是流行曲,童之渝随便挑了首曲子就开始演奏。

      大概过去三首曲子,童之渝勉强找回些手感,到底是荒废了十几年,又是不熟悉的流行曲,童之渝拉一半又自己现填了一半曲子进去,可算顺利拉到第五首曲子了。

      3.

      “沈董,咱这儿地方小,算得上不错的就是这家餐厅了,也不知您吃不吃得惯口。”男人谄媚地笑,“听说沈董高中是在这边读的?”

      “一所不值一提的音乐附中。”被称为沈董的女人回答道。

      “谷华音乐附中怎么能是不值一提呢?选在咱这地方建可是我们常红市的福气,就那大名鼎鼎的金闻瑶可不就这学校里出来的。”男人一边说,一边给她拉开椅子。
      “沈董也是厉害呀,不论是搞音乐还是做生意!简直就是我的偶像,人生的榜样!”

      沈明易没有说话。

      “这儿有小提琴听,之前那位辞职了,听说新招了一位美女,拉得也不错。”男人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员,“沈董听什么?”

      “随意吧,听点不那么安静的。”

      男人说:“那就野蜂飞舞怎么样?”

      国内一位著名钢琴家前阵子才在音乐厅演奏了这首曲目,其极具技巧性,节奏快速紧凑,倒是名副其实的一首炫技曲。

      服务生将男人的要求转告给童之渝。

      童之渝顿了顿,说:“我要下班了。”

      况且,谁吃饭的时候会听“野蜂飞舞”啊?真的能吃得下吗?

      童之渝纳闷。

      服务生又传话给男人。

      男人说道:“让她过来。”

      童之渝没辙,提起琴从后台出来。

      坐在餐桌最中间的女人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西装,整个人温雅端庄,双眼好似寒玉,冷冷地透着一股强烈的距离感。

      那是陌生的,她所不认识的沈明易。

      童之渝视若无睹,往下站了一个阶梯,挂上一贯甜美的笑容:“先生,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加班费可得另算了。”

      这一桌人最不缺的就是钱,尤其是坐在正中间的女人。男人见沈董唇角微扬,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拉得好了我给你双倍的加班费!”

      “好。”童之渝满意了。

      她抬手持弓,摆正了架子上的手机,扫了一眼上面的琴谱,在脑海中短暂过了一遍。野蜂飞舞这首曲子她还算熟悉,至少比起那些近些年才冒头的流行曲来说要好很多。

      第一个音符淌出,童之渝以惊人的速度运动琴弓。

      野蜂飞舞半音多,升降也多,音准最是关键。

      但丧失感知能力的童之渝听不出自己有没有拉错,她唯有靠记忆中的指法对应的音,像一头脱缰的野马,一支穿云长箭。没有回头,一往无前,一路高歌猛进。

      六十一秒,她拉完了整首野蜂飞舞,最后一个音跑出扭曲刺耳的音调,紧绷的琴弦腾地断裂,琴弦打在脸上,热辣辣的痛感烧灼着伤口。

      额前一滴汗珠顺着面颊滑落,童之渝微微喘息着,她对上沈明易流溢着光彩的双眼,一瞬间感到无地自容。

      和她不一样,沈明易不是因为自身原因放弃的音乐,而是因为要继承那庞大的家族企业而不得不做出取舍。

      同样被称为天才的沈明易在双簧管的吹奏上拥有惊人的天赋,在童之渝最堕落的时候,沈明易被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院录取。

      面前低一阶的楼梯像是两个人的人生,一个俯视,一个仰视,明明离得很近,却摆着一道越不过去的沟壑。

      少年时期的所有往事童之渝早已不愿追忆,谷华音乐附中从来不出籍籍无名之辈,除了她童之渝。

      如果沈明易下一句说出来她哪一段拉错了,童之渝想,那她就辞职,左不过是换份工作的事情。

      比弦断打脸上的疼,童之渝此刻更在意自尊会否被踩在地上蹂躏。

      不成想,沈明易正开口,咳了几声,才说:“这把琴不太适合你。”

      “质量是不太好。”童之渝接话,“不过没有关系。”

      她正盘算着辞职,之后大概也不怎么拉琴了,所以也就没关系了。

      “你的那把菲洛森呢?”沈明易忽然当众提起旧事,童之渝只觉得面前的阶梯好像无形中又往上升了一个高度。

      餐桌上的其他几位老总面面相觑,隐隐察觉到了二人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在里面。

      “扔了。”童之渝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赌气。

      但说实话,那把菲洛森的处境可比被扔掉还要悲惨。

      “扔在了哪里?”沈明易追问。

      童之渝彻底失去耐心,讥讽道:“怎么?你还想去捡回来?”

      “如果你让我知道她被抛弃在哪里的话。”沈明易说得很认真,但童之渝却没有当真。

      4.

      十七年前的夏天,HT破产后,童之渝遭遇了一场车祸,丧失了她最骄傲的绝对音感,她这时候再回到乐团的第一次演出是在新加坡。

      谷华青少年交响乐团,汇聚了全国各地音乐才子,是新生代古典乐一股激流猛进的巨浪,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将许多大前辈拍死在岸边上。

      沈明易是谷青交的管乐首席,吹双簧管,童之渝作为第一小提琴,也是全团首席。

      在童之渝不在的日子里,排练前和演出前的调音环节就交由沈明易来主持,现在童之渝回来了,沈明易也就老老实实给个标准音就看谱子了。

      大家很快就完成校音了,倒是平时速度最快的童之渝还在磕磕绊绊地校音。

      沈明易以为她是没听清,于是又给了一次标准音。

      过去的童之渝有绝对的音感,天生就像是耳朵里藏了把尺,她的精准度甚至不输于双簧管。

      但今天,童之渝什么差别也听不出来。

      就像是画家变成了色盲,再斑斓的颜色也只剩下黑白。童之渝的世界不再充满变幻优美的音符和律动,独独剩下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

      童之渝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最靠近她的二提金闻瑶问她:“你怎么了?”

      童之渝蓦然拿起琴,把金闻瑶吓了一跳。

      童之渝拉起了曲目,从巴赫到帕格尼尼到贝多芬再到莫扎特。

      童之渝牢记每一个技巧,每每演奏都是靠共鸣作曲者的情绪来向听众传达情感的她,唯独这一回,做出了不一样的改变。

      她宛若将要赴死以对的骑士,如亡命徒一般的演奏方式,像是把这个当做人生的最后一次。

      她激昂慷慨,是扑火的飞蛾,也是无知的孩童,迷途的羔羊。

      这是一场盛大的独奏,童之渝表现出来的强悍、激进、悲悯、圣洁……她早已超脱技巧,将自己完整地融入于曲目当中,甚至高于曲目本身。

      这是从未有过的,在现代的整个古典乐中。

      团长首个反应过来鼓掌,接着,全团都为她送上了热烈的掌声,可见童之渝此次的演奏水平如何。

      可这是她第一次并非感觉到酣畅淋漓的演奏,童之渝胸口像是积蓄了什么难以抒泄的悲痛。

      就是再热烈的掌声落到她耳朵里也没有任何节奏可言。

      这简直比令她聋哑还难受。

      团长兴奋地冲下来抱住了童之渝说道:“感谢上帝还给了我们一个莫扎特!感谢上帝让我们听见魔鬼般的帕格尼尼!童,你真的是天才!我敢说,你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最伟大的音乐家!我以主的名义起誓!”

      5.

      “童之渝,你很缺钱?”沈明易一句话拆穿了童之渝所有虚浮于表面的笑容和体面。

      童之渝强颜欢笑,反问:“是啊,那沈董要不要给我送钱啊?”

      沈明易看了看童之渝,说:“好久不见,你的变化很大。”

      以前的童之渝是不会开这样的玩笑的,她甚至连话都很少说。她总是静静地、高高在上的,带着无人企及的天赋,连神也要瞻仰。

      现在的童之渝变得接地气许多,过去的孤傲荡然无存。

      “你倒没什么变化。”童之渝笑。

      十七年不见,沈明易从被伊斯菲尔音乐学院破格录取的第一位华人少年变成了如今光鲜耀眼的企业家,她还是高坐于神坛之上,从未下来过。其中区别不过是音乐与金融。

      “你要多少?”

      童之渝愣:“你什么意思?”

      “邀请你为我的音乐厅做开幕演出,琴和服装等等一切我都会为你准备好,你只需要在当天演奏这三首曲子,价格你来定。”沈明易在月光下,从手机相册中调出音乐厅的相片和曲目名单。

      多神圣的施舍。

      沈明易所给出的三首曲子分别是,巴赫c小调小提琴与双簧管二重奏、云雀,以及乱世佳人的主题曲My own true love。

      后两首没有问题,但是——

      “双簧管?”

      “我来奏。”

      6.

      童之渝走下坡路的开始,团长还是愿意给她机会的。

      新加坡演出,沈明易得去伊斯菲尔学院面试,童之渝向团长申请了假期,一提的位置由金闻瑶顶上。

      这场演出很凑巧,波伦多音乐学院的院长在场。他发现站在一提位置的金闻瑶,了解了这个孩子的过往成绩,向金闻瑶递去橄榄枝。金闻瑶欣喜接受,从此音乐之路坦荡宽阔,迟到的光环终于给到金闻瑶。

      新加坡演出结束,团长让沈明易和童之渝尝试二重奏的方向,其中一首选曲就是巴赫c小调。

      小提琴和双簧管二重奏不多,这首由协奏曲转为二重奏,许多部分都有进行改动,早已不是童之渝记忆中的模样了。

      童之渝练得很慢,每天都走在崩溃的边缘。

      沈明易像是一束光,像是文艺复兴里的圣母,光辉圣洁,认真专注地说道:“之渝,别害怕,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如果你自己做不到,那我会来拯救你。”

      给出许诺的沈明易一次又一次地耐着性子变着法儿哄她,将她一次次从危机边缘拽回来。

      沈明易的办法总是很多的,今天有可能是一束鲜花,明天或许是一场烟火会,沈明易总有许多办法带动她继续练琴。

      沈明易发现童之渝听不出标准音,就事先为她校音,她甚至没有过问童之渝其中的原因。

      在反复的练习中,童之渝凭借自己本身所掌握的技巧勉强完成了这首曲目。

      沈明易听完,鼓掌安慰她:“已经很棒了。”

      童之渝没有忽略掉沈明易转瞬即逝的失落。

      与那天惊为天人的独奏比起来,现在的童之渝何止是逊色,简直是天壤之别。

      比起沈明易的委婉,金闻瑶就要更直接。

      “童之渝,你确定你有在认真演奏么?这拉的简直像是出闹着玩儿的儿戏。”金闻瑶无比失望地对她说道,她不敢相信,能被团长赞扬是莫扎特再世,如帕格尼尼一般的小提琴上的恶魔的童之渝会奏出这样烂如稀泥的曲子。

      金闻瑶说:“这简直是糟糕透了。”

      金闻瑶气愤地翻开谱子,拿起自己的小提琴。沈明易听见她奏曲,下意识就接了上去。

      坐在地面上的童之渝听见声音,抬起头,演奏厅的光芒落在舞台上。

      童之渝看见了金闻瑶的从容,沈明易的自信,那是她过去拥有的骄傲,此刻却成了南柯一梦,一切的一切都在童之渝的面前慢慢化为泡影。

      ——还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事吗?

      童之渝坐在观众席的地面上,台上的灯光越是耀眼,台下的她越是昏暗渺小。

      一直站在顶峰的人是无法感受到与平庸之辈的具体差距的,曾经童之渝就是这样的人。她拥有别人无法拥有的天赋,如今她成了那个庸人。

      童之渝揉着左颌上被小提琴留下的红痕,心想,要真的是个聋子就好了。

      7.

      沈明易的家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火山岩,这些被大自然孕育出来的奇石都是沈明易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有的或许价值几块或几毛不等,有的或许上亿。

      这永恒的美丽有的被摆在展柜中,有的被随手放置在桌面上。

      这间屋子的家具和装饰品都很少,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更像一座火山岩博物馆。

      冷色的墙壁透着压抑的理智,那些火山爆发后留下的证物却迸发着澎湃饱满的热情。

      历经世界所有变化的灵石怪岩的尽头是一把小提琴。

      沈明易带着一双白色的手套,似对待至高无上的圣物,虔诚地伸出双手,取出上面的琴与琴弓。

      童之渝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把琴是何方神物。

      这是那把价值6.47亿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很抱歉用这样明码标价的方式形容她——准确来说,她应该是无价的。

      斯特拉迪瓦里制琴许多年,留下的小提琴不少,眼前这把算得上是极品中的极品。

      “演出你用这把琴,演出前的排练你也可以使用她。”

      “沈明易,不用拿这么好的琴给我。”童之渝告诉她,“六亿的琴和六十块钱的琴对我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童之渝指了指自己的左耳,笑:“你忘了吗?”

      沈明易声音微哑:“没有忘。”

      8.

      童之渝像是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先前有多么安静,爆发时就有多么狂烈。

      谁都想不到那个总是文静的,大家公认的天之骄子,那个优秀又听话的乖乖女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童之渝把刀戳进了自己的左耳里,血流了满肩。

      得亏沈明易和团长发现的及时,否则,她估计会把右耳也刺穿。

      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刀还在里面转了一圈,损害很严重,这是不可逆的损伤。也就是说,童之渝的左耳从此再也感知不到任何声音了,哪怕是没有任何美妙可言的声响。

      左耳最靠近小提琴的。

      团长在童之渝的病房门口一边抹泪一边自言自语地道:“没关系!她依然是天才……哪怕是贝多芬也不曾亲耳听过自己的欢乐颂不是么?”

      面对沈明易这次不加掩饰的失望,童之渝别过眼,私以为如此便能感知不到了。

      她不断在逃避、逃避,与逃避。

      刚下演出的金闻瑶,过来探望童之渝。

      对手总是最了解自己的人,金闻瑶之于童之渝便是如此。

      在团长和沈明易都在悲叹惋惜天才堕落时,金闻瑶说:“放过她吧。”

      童之渝的右耳动了动,她听见了金闻瑶说的话,虽然并不是那么真切。

      连团长也说:“那就算了吧。”

      以往最是活泼的沈明易沉默了,童之渝才注意到她手边拎着自己的琴包,里面装着的是她的菲洛森。童之渝知道的。

      沈明易问:“真的算了吗?”

      童之渝没回话,但眼神明显发生了变化。

      沈明易拉开了她的琴包,举着她的菲洛森,无声地问:你真的甘心?

      真正给童之渝下了一剂猛药的是金闻瑶。

      她带着童之渝回到乐团的演奏厅。

      所有成员都在,童之渝听见金闻瑶说:“翻开《第九交响曲》那一页!”

      说完,金闻瑶走到二提的位置上,持琴架弓,严阵以待。

      团长正在摆弄摄影机,他有一种直觉,这有可能会是群星最后一次集体闪耀。

      童之渝喉咙发紧,难言的情绪在心底酝酿、澎湃。

      “能不能让团长不要录像。”童之渝道。

      她不想留下任何出现差错的记录。

      沈明易说好。

      团长虽然感到可惜,但也还是关闭了录像机。

      童之渝拿起了她的菲洛森,走上了舞台。

      沈明易好像看见了有星光在她身后碎裂,这是童之渝出事以后,沈明易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一个天才的陨落。

      先前的失望是仍抱有希望,可这一次,童之渝或许真的失去了所有光环与希望。连带着所有人对她的希冀都随之淡去,包括沈明易自己。

      沈明易从未有过这样无力。

      眼睁睁地看着她自甘堕落,而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

      沈明易颓丧地吹出第一个标准音,管乐声部开始校音。

      童之渝听不出变化,但她在这个演奏厅练习过无数次,这样的温度和环境适合怎么样,如何达到最和谐,童之渝都还记得。

      这一次沈明易没有帮她校音。

      团长走上指挥席,握着他的指挥棒,仰首挺胸,扫视了一眼这个经由自己一手组建、培养的乐团。他指挥棒挥动,如此震撼而悲壮冲击力令人很难相信这竟然是一个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杰作。

      童之渝和金闻瑶带动整个弦乐声部将乐曲中搏斗这一部分推动至高潮。所有人一时间都忘却了站在一提位置上的童之渝是个病患、是个堕落的天使,不再拥有天才光环的庸碌之辈。

      第二乐章的结束,旋律开始躁动,透着不安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凑。

      第三乐章速度并不快,宁静与安详中叠杂重重变化,抒发复杂的情绪同时也富含人生的哲理。

      青少年的情感总是简单的,但音乐并不是。

      状似浪漫平和,波澜不惊的海面,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暗藏着汹涌的波涛。

      第四乐章缓缓引出,小提琴的加入则直接拉开了序幕。

      顽强的,屹立不倒的,光辉圣洁的。这是天才乐圣贝多芬的最后一部交响曲,在此之前他还幻想着未来编写第十交响曲、第十一交响曲,就像最初童之渝仍幻想过自己站在世界乐坛之巅。

      在最慷慨激昂的部分,菲洛森紧绷的琴弦在下一个音滑落之际猛地断开了。

      全场静了下来,像是大战前的宁静。

      琴弦在童之渝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鲜红刺目的伤痕。

      眼泪与血珠一同滚落,童之渝握着琴弓的手不停发抖。

      又一次,又一次没有酣畅淋漓这种感觉的演奏。

      “童之渝!”沈明易说,“你还记不记得在悉尼演出的时候,王牧凯的琴弦断了,你怎么帮他救场的?”

      那次王牧凯在她的身后,琴弦崩断,转换间,童之渝把自己的菲洛森换给了他。演出顺利地继续进行下去,童之渝后来更是被大家称为“救场第一人”。

      金闻瑶见她久久不动,把自己的琴换给了她。

      以前是她救王牧凯,现在是金闻瑶救她。

      童之渝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此刻,真正被击碎了。

      大家把第四乐章结尾的最后一段演完,但明显能感受到的是,原本势均力敌的一提和二提陡然不平衡了。

      唯独剩下二提苦苦坚守,童之渝又恢复回了原本的状态,她的音成了最不和谐的存在。

      如果说前面的童之渝的演奏高于完美,那现在的她则是全曲最大的败笔。

      9.

      沈明易坐在了童之渝的右边。

      “我被伊斯菲尔学院录取了。”沈明易低头抠着手指说道。

      这事大家都知道,童之渝没回话。

      沈明易站起来,把手里的三鲜豆皮放在童之渝身旁,“这是你最喜欢吃的三鲜豆皮。”

      童之渝说话了:“我不喜欢吃。”

      沈明易猜她是因为和童月闹矛盾说的气话,“那我吃了,我还挺喜欢阿姨做的三鲜豆皮的。很香,你真的不吃?”

      童之渝看了看她,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喜欢吃。”

      沈明易隐隐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谢谢你,但是我想,我不会再拉小提琴了。”童之渝觉得愧疚,对不起沈明易一直以来的努力。

      沈明易放下筷子,“你不用谢我,我也有私心,我太想看见光芒万丈的你了。”

      “奇怪的要求。”童之渝笑。

      沈明易坐到了童之渝的左边,捂住了她的右耳。

      童之渝不解地皱起眉头,牵动伤口,童之渝回想起了琴弦崩断瞬间的狼狈,心情再坠入谷底。

      沈明易对着听不见的童之渝非常急促地说:“你不拉小提琴,正好,也不吹双簧管了。我的家里人让我去学金融,以后好接手家里的生意,所以我放弃了伊斯菲尔的offer。”

      “童之渝,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10.

      蒙格瑞狄恩曾说到:“当时的人们并不是真的要去听音乐会,而只是为了去看那华丽的大厅和穿梭在其中穿着华丽夺目的名门贵族。”

      这句话放在当今也同样合适。

      沈明易的音乐厅开幕仪式不仅请了有著名的音乐家还有许多媒体和上层精英名流。

      而作为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及名流巨星的金闻瑶自然不会缺席老同学音乐厅的开幕。

      这华美的设计,斥巨资打造的音乐厅恢宏磅礴,音效极佳。

      “怎么瘦了这么多?你们大老板也要身材管理的么?”金闻瑶看见身穿演出服的沈明易,笑道:“如果沈明易你肯给个机会的话,我还真想在这里演出一回。”

      “可以安排。”沈明易笑了笑说道。

      “听说你要重新拿起双簧管,我们大家都来捧场了,可不要让我们失望。”金闻瑶又说。

      沈明易和童之渝,两颗巨星离开乐团后,金闻瑶没多久就去波伦多大学,在这之后她就转为独奏表演,是个出了名洒脱的自由演奏家。

      沈明易有时候会想,童之渝如果没出事,她会站得比金闻瑶更高。

      也就是有着这样的想法,在看到那把优美的斯特拉迪瓦小提琴的时候,她会不惜花费六亿高价拍下那把小提琴。

      沈明易回过神来,“应该是你不要对我抱有太大希望才对。”沈明易笑一笑,“都十七年没有碰过了,任谁都会生疏。”

      “那我对你的期望值可是很高的,谁让你被我梦想学府录取了竟然还拒绝。”金闻瑶挑眉,“二重奏,和你搭档的人是谁?”

      沈明易动作停了下来,双唇离开吹嘴,压着唇角轻咳几声,说出了一个名字:“童之渝。”

      金闻瑶惊得差点被裙子绊倒,万幸沈明易扶了她一手。

      “沈明易,你有病吧?”金闻瑶一个没忍住,骂道。

      金闻瑶有时候觉得这个人的执念真是可怕。

      无论是她也好,团长也好,再怎么感叹和可惜也不至于做到沈明易这一步。

      隔了这么多年还把人拉起来“鞭尸”,真是疯了,为了一己私欲……

      开幕仪式第一首是云雀,这首曲子很适合开场表演。

      金闻瑶见到了握着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的童之渝。

      金闻瑶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头来。不过金闻瑶没因此觉得她失礼或是怠慢了自己,她目光落在童之渝的左耳上,离琴音最近的左耳。

      “沈明易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钱。”童之渝言简意赅。

      “倒是她现在的风格,财大气粗,一副钻石王老五的做派。”金闻瑶嗤笑,“也是可怜了你摊上这么个麻烦。”

      童之渝:“不过各取所需,哪里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童之渝敛下眼睫,“等今天过后,她彻底失望了,就没事了。”

      “我觉得不会。”金闻瑶说。

      童之渝疑惑:“何以见得?”

      “有些事我也是长大了才想通。”金闻瑶道,“童之渝,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不过是你无法面对,选择逃避导致的,上天并没有收回你的天赋。”

      童之渝听见金闻瑶说:“她只是让你听不见自己的琴音。”

      “这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了。”

      11.

      云雀这首曲子很考验基本功。

      滑指、颤音,清晰稳健的快弓,林间争鸣的云雀,初升的太阳光洒落在山谷。

      这一切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童之渝从未有过一刻遗忘过小提琴。

      相同的音符从不同的人手里流出来所散发出的光彩总是不同的,同一首曲子不同的年龄段演奏也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十五岁时,童之渝演奏这首曲目,她把自己当做山间的精灵,从一个客观的角度感受与欣赏这幅美景。

      三十四岁的童之渝再演奏这首曲目,她想象自己是林间的一片树叶、一棵草,偌大的世界包围着渺小的她,轻柔之中,带着宽广的哲思。

      金闻瑶从童之渝拉出第一段的时候,她就知道,沈明易这六亿花得有多这么值得,这把斯琴太适合她了。

      场内安静了很久,打破沉默的是一声清脆的童声。

      “爸爸,我也想拉小提琴!”

      孩子坐得靠很前,声音很响亮,她说的话一字不漏落进童之渝右耳里。

      没有任何起伏,但具有强烈情绪的一声。

      童之渝目光落在那个女孩身上,赤诚的,不掺和任何一丝杂质的,最纯真的喜欢。

      一如三岁时童月带她去听第一场音乐会,童月千叮万嘱她要安静,但最后她还是没忍住悄悄与童月说:“妈妈,我喜欢小提琴。”

      童之渝目光柔和许多,下场这才看见坐在女孩身旁的男人是何许人。

      “童首席,我是王牧凯,你应该不记得我了吧?有次在悉尼演出,我琴弦断了,还是你给我救的场,我现在在音乐学院任教。”王牧凯与她握了握手。

      “当然还记得。”童之渝浅笑,“宝宝很可爱,就不和你多聊了,我还有下一首。”

      王牧凯被她笑容闪得愣了神,印象中的天才女神实在平易近人了太多。

      “很期待您的表演。”

      下一首原是和沈明易的二重奏,但后来有沈明易资助的青少年管弦乐团的加入,便干脆用回协奏曲的谱子。

      沈明易帮童之渝调整好琴才拿起自己的双簧管。

      沈明易的双簧管还是原来那支,管体是圣洁无暇的白,外形纯净美丽,一如她本人此时此刻。

      12.

      老团长坐在金闻瑶的身侧,慨叹:“为什么上帝非得让我们用一位天才去换另一位天才的闪耀?”

      金闻瑶一愣,想起沈明易在后台的咳嗽,瘦得过分的身形,以及此刻演奏换气要比正常频繁许多。

      沈明易……

      13.

      沈明易在舞台一侧欣赏完童之渝的My own true love,捂着疼痛的胸口,被保镖搀扶离开。

      接下来的流程交由沈明易的总助,一辆豪华的商务车一路加速,狂奔在马路上。

      演出结束后,童之渝没能找到沈明易,想来她手下管着那么多公司,估摸着是有事先离开了。

      童之渝回味着刚才的演出,女孩热忱的目光给足了她动力。

      童之渝去医院探望童月,带她下楼到公园散步,与她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童月在木椅上等了等,等到童之渝拿着一把小提琴回来,又是一把网购的琴,沈明易的那把六亿斯琴童之渝觉得太昂贵自己无能力保养,所以交给了沈明易的总助由她转交回给沈明易。

      悠扬的琴声像是具有魔力的圣乐,一扇窗户边坐着的女人膝上放着一本牛皮本,她循声望过去,拉琴的人亭亭玉立,动听的乐声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温暖的晨阳洒落在身上,不少人驻足聆听,而她一如昨日万众瞩目,光辉闪耀。

      14.

      沈明易父母过世没有丈夫没有子女,她的遗产最后按照法律继承关系是给到她的侄子。

      律师清算过后,告知了那几个争夺得头破血流的侄子,沈明易的所有财产都将用于公益救助以及音乐贫困生扶助计划。

      几个侄子顿时哑火,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公司大门。

      那座犹如火山岩博物馆的房子最后留给了与她毫无关系的童之渝。

      她的遗物是由金闻瑶转交给童之渝的。

      两本深棕色的牛皮笔记本和纯白色的双簧管。

      其中一本笔记本里写的是有关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维修保护的所有相关记录,最后一页里写:对小提琴最好的保护还应该得是多多使用她奏出优美的乐曲。

      另一本,童之渝翻开,是沈明易写的日记,日记时间从2010年春开始写起,2012年夏天停了一段时间,2026年冬天又重新写起了,最终结束于2027年春。

      15.

      2012年夏季的第一段日记:

      我被伊斯菲尔学院录取了!!!

      第二段:

      之渝家里出事了,听父亲说,之渝车祸受伤,我想过去看看她。

      隔一行:

      去看之渝了,之渝的头部受伤,不过做了手术,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

      第三段:

      之渝的演奏太神啦!

      很高兴她终于回来乐团了,不过有些奇怪。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团长甚至说她简直就是莫扎特转世,不过我觉得并不夸张,我们之渝确实是有这样厉害的呀。

      第四段:

      之渝说,无论再美妙的音乐现在她听来都像是一场场浩大的灾难。

      隔一行:

      用莫扎特来形容她或许是不准确的,贝多芬呢?

      第五段:

      该怎么拯救贝多芬?

      第六段:

      之渝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吗?

      第七段:

      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任何人。

      16.

      2026年冬天的第一句:

      肺癌是什么?

      第二页:

      医生说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甚至不足半年。

      第三页:

      听说旧金山今晚有一场拍卖会,团长说拍品里面有我想要的东西,于是去看看。

      第四页:

      看见那把斯琴,想起了之渝。

      第五页:

      韩总助说,之渝现在在常红的一所餐厅里拉琴。

      太好了,她又继续拉琴了,真为她感到高兴呀。

      给韩总助发个大红包犒劳一下。【笑脸】

      第六页:

      便宜那个杨总了,不过听到之渝拉琴,那就给他赚一单好了,记得下不为例。

      17.

      童之渝合上日记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写完,落款的日子是2027年2月16日,沈明易离世的日子。

      沈明易日记最后一页写:

      My own true love,tomorrow is another day.

      18.

      之渝。

      我的真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19.

      童之渝吻了她的双簧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失去天赋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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