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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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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百沣会夜夜笙歌,十里洋场地,自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觥筹交错间,香槟环绕,有人上演深情戏码,有人谄媚攀附,好话说尽,有人掩翳其间,孤身寂寞。
整整两日,从除夕到正月初一,金淼的腿脚便没有歇下半刻。
在她自知快要熬不住的半刻前,才终于有人来换她的班。
回到出租屋时,天已大亮。
门前的锁上套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的是几只烧鱿鱼,不知放了多久,凉得发硬。
金淼从上面取下袋子,推开门进去。
那日霞姨让她除夕去自家一起吃饭,她拒绝了。后来怕她伶仃苦寂,让小乐给她了几只烧鱿鱼过来,只是那时她人不在,就挂在了锁上。
腿酸得要命,蹬开鞋,就直接压身在沙发上,她已没力气洗澡便不想上床,只好躺在这里小眯一会儿。
虽累,可她睡得却并不安稳,腿骨头疼,脚腕像是时不时地被铁锤敲,阵痛得厉害。
金淼腿脚痛这病有几年了,大抵是早年被迫泡过几日冰水,加上后来进百沣会长时间黑白混倒跳舞的原因,一直拖着没治,腿疾的病就这样落下了。
阴雨连绵时,会隐隐作疼。平时倒也正常,除非偶有几天像现在一样半刻不歇,那便会钻骨痛。
金淼常想,她年纪轻轻尚且如此,若是能苟活到老,怕是这一双腿过四十后便不能用了。
从天明到午后,她半梦半醒,脚踝的痛让她清醒着,梦里的人却又叫她痴醉沉迷。
男人唤她“阿淼”时的模样,总能让她常常记起。他天生一副温柔如清月的皮囊,偏偏讲话时是磁沉醇散的,每每唤她阿淼时,眉目间溢出两分宠溺能叫她错意。
迷糊间,眼角的雾水有湿意时,她想,她大概是后悔了。
晨起,海雾笼罩着这座华美而又悲哀的城市。日落,夕阳余晖照在停靠在码头的轮船和建筑上,诉说着沉寂落寞。
港口似乎从未变过,却又好像变了。
正月里,有一日放工早,金淼去了趟花市,买了一些新鲜水仙,路过霞姨铺子的时候,送给了她,小乐拿到很高兴,眉飞色舞地说要找个瓶子放在里面。
霞姨心肠热,总照顾她,这些年她鲜少遇到这样的人,她不知道如何报答,却也不想亏欠了人家。
霞姨看着小乐拿着花束走开后,才与她相惜道:“其实唔使嘅,你都唔易。”【其实不用的,你也不容易】
金淼垂眸,莞尔笑:“要嘅,就当图个彩头。”
霞姨看着她说:“你都系。”【你也是】
她与霞姨道别,转身上了台阶。
从放工到开工,金淼似乎每日都在重复着同一件事,可光只是这乏味的生活,都够耗够她所有的体力精蓄。
百沣会近日很忙,这个时间段,大多是生意人游离其中。与买笑追乐的公子哥比,她更喜欢这样的生意人,至少,不用她一直陪笑。
是人,总想偷懒的。
那日,陈绍东叫她号码牌时,她神色显露诧异。没想到出了Linda那样的事后,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百沣会。
不过转念一想,湘姐说得对,对于陈绍东那样的人来说,Linda不是他身边的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饶是他如此败类之人,却依旧多的是莺燕环绕。
陈绍东看着容光更显,或是因为之前Linda那事儿被三太太闹了几天,让他消停了一段时间,所以如今兴致勃勃得很。
他看起来半点没将Linda的事放在心上,金淼不是傻子,自然也不会去刻意提起。
倒是陈绍东看她时,有了些许与之前不同的感受。
先前总觉得Linda那类女人妩媚性感,今天忽然看她,倒觉得自己先前有些眼内无珠了。
“几日唔见,金小姐好似瘦啲,尤其系呢条腰。”【几日不见,金小姐好像瘦了些,尤其是这腰】陈绍东放在她腰间的手有些不安分,上下摩挲。
话到此,他俯身贴近她,话语暧昧:“一折就断。”
不是第一次被揩油,只是因这人是陈绍东,她更觉龌龊。
她僵了僵,忍下恶心,发狠掐了掐虎口处,强撑起笑意:“可能吧。”
“系王以敏苛待你呀?要真系佢,我帮你话佢。”【是王以敏苛待你了?要真是她,我帮你说她】他继续道,手上的动作越发大胆。
她装作不经意地躲了一下,试图挣脱他那只咸猪手,却是无果。他左手继续往下,金淼紧张之下连声线都颤了:“点解会,领班一向都好好讲。”【怎么会,领班一向都很好说话的】
男人似乎并未认真听她说话,只是打着幌子和她交谈,手上忍不住掐了她一把。
金淼自是感知到了,那寸皮肤顿时掀起一层鸡皮疙瘩,像是一群蚂蚁啃噬着那一寸皮,火辣辣得疼。
终是狠了心,舞步没往后退,而是往前一驱,踩在了男人的皮鞋上。
不等她多想,一耳光就摔在了她的脸上,连着男人面红目赤的怒骂:“叼!死扑街!真系畀你面唔要脸!”
陈绍东吃痛后下意识地打她,用了十足的力气。
金淼被打偏了头,撞在身后的酒桌角处,痛得她唏嘘,摔在了地上,耳畔似乎有风声,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女人唇角也裂开了,冒出几滴血珠,半张脸都是惨红的巴掌印子,腰背痛得她站不起来。
这动静闹得不小,周遭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他们这边望过来,嘲笑、冷眼……各种眼神混杂在一起,落在她的身上。
湘姐远远地便瞧见了,犹豫再三没上前去,反是她身后的一个女人,见状连忙跑上前去扶金淼。
汤嘉欣原只听见了声响,看清那人是金淼后,惊得她慌忙上前。
汤嘉欣虽然年纪小,但性格八面玲珑,比她那吃冷木纳的性格好上太多,一边扶起金淼一边指责:“乜事?系脚伤仲未好吗?点解咁唔小心!仲唔畀陈先生道歉!”【怎么回事?是脚伤还没好吗?怎么那么不小心!还不给陈先生道歉!】
金淼虽然确实有腿伤,但刚刚那一步,是她自己故意为之。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汤嘉欣胡掐的谎。
金淼忍痛回过神,弯腰低头,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赔礼:“陈先生,抱歉,原本以为腿脚好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是恍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时候恰逢领班也赶来了,斥责她许久,卖笑给陈绍东说了好一阵,陈绍东才扯了扯领带平了怒气。
可他怎么会看不出金淼不是故意的,只是自己最近才平了风波,不想现在又惹一身骚。临走时瞪着她咬牙切齿:
“今日我心情好,唔同你计,第日我哋慢慢算账!”
等陈绍东搂着人走远了,领班才恶狠狠地和她低语一句:“跟上!”
汤嘉欣不放心地打算和她一起,却被领班连着一起骂了,便也不好再跟着了。
一直到去了换衣室,领班憋在肚子里的气终于发了出来,扯着她头发骂:
“冚家铲!你条食屎狗!摸吓你系会少块肉呀?你系唔系睇我太得闲特登畀我整饼?舞厅养住你哋呢班人给养傻啦系嘛?”【摸你是会少块肉吗?你是不是看我太闲了故意给我找事呢?舞厅养你们这群人给养傻吗】
“呢一个礼拜你唔使嚟啦,我又要睇下,饥你呢种穷鬼一个礼拜,重畀唔畀人摸!”【这一个星期你不用来了,我倒是要看看,饿你这种穷鬼一个星期,还让不让人摸】
金淼只觉得头皮都快被扯破,她被迫仰着头,连呼吸都觉得有些许困难。
比起身上的痛,一星期都让她不来舞厅这话,明显更让她愁苦。
她这种人,有病的,穷病。
骂声像是无止尽一样,在她耳边流转不停,她心底苦笑,阿敏姐还能骂,没一词重复的,只是语速太快,她听不太懂,白费一番话。
不知过了多久,领班累了,松了手走出了换衣室。
她松了口气,双手撑在柜面上用尽全力起身,随后摸了摸腰背,有血,破了一块皮,幸好没撞在骨头上。
金淼出去时,汤嘉欣正站在门口,像是等她许久。
看她头发凌乱,汤嘉欣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之色,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有问。
还没到放工的点,金淼只好去了天台,汤嘉欣跟着一起。
夜里的风很大,吹得她伤口发麻。
这里高,能看见远方的灯火阑珊。那是西九,车流如水马如龙,她曾有幸去过那里几次。
金淼浑身疼得厉害,连手指都止不住地在风中打颤,偏偏她这人,咬死了都不说一句痛的。
女人靠坐在墙边上,顶着被人抓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面部红肿,唇角溢着血,一身狼狈伤口,真像一条丧家犬。
金淼颤巍巍地去手包里摸出烟和火柴盒,她叼在伤口边上,因为手抖好几次都擦起火,汤嘉欣看不下去,伸手拿过,帮她点了火。
直到烟圈在风中散开,她抽了好一会儿,才和汤嘉欣说话。
她声音喑哑:“做咩帮我?”
汤嘉欣看着她,眼神略显同情,“叶先生返港岛嗰阵畀阿伍同我讲,等我多帮你。”【叶先生回港岛的时候让阿伍跟我说,让我多照看你】
烟雾缭绕,原是当止痛药试图混沌五感,可是在听旁人提起那人时,她却清醒得可怕。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烟,“嗯,多谢。”
汤嘉欣看她这失意窘迫的模样,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或许是知晓金淼拒绝叶先生后,现状如此,她有几分暗暗的落井下石之意。
金淼扶着墙起身,腰上的痛差点让她以为自己快半身不遂,她都忘记和汤嘉欣说一声,便转身离开。
一步一晃,踉跄趑趄。
见状,汤嘉欣忍不住冲金淼的背影吼一句:“喂!你后唔后悔啊!”
金淼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后悔吗?
大抵是有的,却不是汤嘉欣以为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