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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丹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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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
柳浪大喝一声,重重地喘气。
那声音默了默,再开口时变得温柔了些,像是母亲在安抚闯了祸的孩子,道:“我不说了,但你心里,也该有个主意。”
柳浪木然抬头:“什么主意?”
那声音道:“既然都不值得,那就都不要救……不仅如此,还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柳浪就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那声音说一句,他就紧跟着问一句:“如何让他们血债血偿?”
那声音道:“你如果就这么静悄悄地死了,当然报不了仇。不若你现在走出去,用我给你的力量,杀光那些道士,毁掉他们苦苦支撑的结界……”
柳浪哼了一声,像哭又像笑:“那我不是照样得死?这又有什么区别?”
那声音道:“当然不同,你若能在灰飞烟灭前,连带着将这些虚伪道士一起拖入地狱,不仅大仇得报,还会闻名千秋。”
柳浪:“闻名……还是骂名?”
那声音道:“这有什么要紧?妖精又没有来世,即便后世千万人对你恨之入骨,也难耐你何。更何况,他们越憎恨你,你就越高兴。”
柳浪:“我……会高兴?”
那声音道:“不仅你会高兴,世间千千万万的同族都会高兴,届时就算你在人间骂名远扬,在妖界,却将成为永垂不朽的英雄烈士!”
柳浪:“英雄……我?”
那声音道:“如此一来,你既能报仇,又能偿还我的恩情,还能留下千秋的名声,一箭三雕的好事,你还有什么要犹豫的?”
柳浪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我如果死了,天火就会停止吗?”
那声音道:“不好意思,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他”既然事先得知了预言,又怎会留在这里等着受难,必然是早就溜出了乐康城,只把柳浪留在里面,用这份毁天灭地的妖力操纵着他,同时,也用他来吸引上天的怒火。
柳浪早知这一点,他冷笑了一声,恢复了些许神智:“呵,你让我来替你被这口黑锅,自己作壁上观,只等着我和那些妙光道士一死,世上便再也不会有人能查出你的秘密。”
那声音却满不在乎,竟爽快地承认了:“是,但你要知道,这是你欠我的。”
柳浪闭上眼,疲惫不堪,他已无力再去思考到底欠了这妖精什么,以至于要用这样惨烈的方式还债,此刻他只感到六神无主,从心中滋生起一个念头:“他”说的没错。
既然他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那凭什么要让那些人称心如意?
凭什么让他们踩着他的血肉,举着杀死他母亲和妹妹的火把,恬不知耻地歌功颂德?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便立刻牢牢盘踞在他的心头,如雨后春笋般飞速拔节。
那就一起死了算了。
他恶狠狠地想着,嘴角甚至露出快意的微笑。
那声音仿佛洞悉了他内心的恶念,不断怂恿:“去吧……用我给你的力量……杀光他们……让他们见识你的厉害……”
柳浪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僵硬的直起身子,伸手去推门。
那声音越发疯狂:“杀光他们……杀光那些自以为是的道士……会些法术便以为这天下都是他们的了……哈哈哈……连谢萤都死在我手上……他们还在妄想什么……”
听见这个名字,柳浪的脚步忽然一滞。
没由来的,原本被仇恨牢牢掌控的脑海里,竟浮现出从前,在妙光的时候,天师谢萤对他说过的话。
是在那次辨经之后,他口出狂言,受到了满座弟子的侧目。
天师课后将他留下,他原以为会受到一顿斥责,毕竟“可救者救,不可救者,实为其命”这样的话,从道士口中说出来,确实是大逆不道。
但谢萤没有骂他,而是十分温和地对他说:“你的见解无错,可有几句话,我必须问问你。”
他俯首听训,恭谨道:“师尊请问。”
谢萤道:“如若你不救那些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最终落在世人眼里,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一点,你可知道?”
柳浪道:“弟子知道。”
谢萤道:“作为道士,就算不求功垂千秋,但大都不愿意以骂名遗世。即便如此,你也坚持课上所言吗?”
柳浪道:“名声又不能换命,于我没什么要紧。”
谢萤看了他许久,忽然微笑了,道:“我不及你。”
柳浪抬起头:“师尊——”
谢萤长叹一声,道:“如果我像你这般无谓,而今也不会活成这样。”
柳浪有些茫然,看着他。
谢萤道:“去罢。愿你今日之所言,永远不要违背。还有,”
他顿了顿,又道:“如若一朝为流言所累,举世仇之,你且记住,只需孤光自照,以心为证。”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柳浪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湿热。
天师常言,他只要做他应当做的,坚持他想坚持的……但他柳浪想做、想要坚持的,难道就是殉全乐康人的命来为自己陪葬吗?
不,绝不是。
何况这一切因“他”而起。
无论他再怎么憎恨这些人,也绝不能和这个杀害天师的凶手共同堕落,如“他”所愿,与“他”沉沦。
成为一把杀人的刀。
我不。
绝不!
柳浪忽然感到一阵神清气爽,肺腔重新涌入清新的空气,就好像刚刚一直掐住他脖子的手骤然松开了。
但随即,他便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只见缠绕在他眼前的黑色拱墙上,忽然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眼睛。
没错,是人的眼睛。
密密麻麻,数以千计。
那些眼睛见缝插针地布满了整到拱墙,将他团团围住。它们撑开惨白的眼皮,幽深的瞳仁盯视着柳浪,随着柳浪的行走而转动眼珠,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这些是什么东西??!
柳浪心中大骇,但他很快意识到,如果这是某种妖术,他便万万不能有所反应,让那缠绕在他心头的声音发觉异样。
于是他佯装不觉,仍维持着清醒之前、木然呆滞的模样,摇摇晃晃的推门而出。
那声音果然没有发觉,犹在兀自诱导着柳浪遵照“他”的想法行动,但此刻这声音落在柳浪耳中,简直比毒蛇的嘶嘶吐信还要可怕万分。
柳浪摇晃着出了门,颠三倒四地往前走,又轻声自语道:“可是……我身上还有两枚缚妖枷啊……”
那声音旋即答道:“这算什么,你闭上眼。”
柳浪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嘶”的一声细响,像是封印被揭开,柳浪感到那股熟悉的邪恶力量从他心口处源源不断地翻涌出来,滚烫灼热的气息瞬间占据了血脉,仿佛要将他这具身躯都烧成灰烬!
他立刻便感到了一阵皮肉分离的痛,全身的骨头“咯吱”作响,血液就像将要燃烧起来,在原本已经裂纹遍布的皮肤上烙下道道深红色的印记。与此同时,左右肩上的那两道丹砂符篆,竟无火自燃,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叮当”两声脆响,那两道铁枷从他的肩胛处自行脱落出来,落地瞬间便熔成了一摊铜水。
疼……真他娘的疼!!!!!!!
柳浪咬牙忍着,后背的冷汗像蛛网一样细密,他却仍要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装作内心毫无波动,这痛苦于他没有任何干系。
那声音在狂笑,那些乌黑的眼珠在眼眶内骨碌碌地旋转起来。
他以那道直通云霄的金光作为指引,一路面无表情地走着,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身影在四起的黑烟中忽明忽暗。
终于,他走到了乐康城的中央。
数十名妙光弟子集结于此,苦苦支撑着这耗费巨大的法阵。除了他们之外,这里空无一人。
那声音在他心里喊道:“他们快不行了!快去,杀了他们!!”
柳浪深吸一口气,踏出脚步之前,又向那声音,重复问了一遍最初的那个问题:“就算我死了,也不一定会停,是吗?”
那声音道:“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还在等什么?快去啊,杀了他们!!!”
柳浪平静道:“好。”
他挺起支离破碎的身躯,向那些道士走去。
距设下毗蓝珈摩界已经过去了近九个时辰,所有妙光弟子都筋疲力竭,有些人支撑不住当场昏厥,现在只剩下十余名弟子尚在勉力维持,他们面色惨白,口鼻流血不止,却还是竭尽全力维持着阵法。
有弟子远远看见,一名行止怪异的年轻男子,竟不要命地往他们这里走过来,急的赶忙向他挥手道:“回地下去,不要出来!!!”
那男子充耳不闻,只闷头往这里走来。那些道士感到奇怪,纷纷转过头去看他。
萧恬只看了那人一眼,脸上便彻底失了血色。他向坐在他身边、闭目念咒的聂冲道:“他……来了。”
聂冲的双眼猛然睁开。
他抬眼看去——
柳浪浑身像是被细丝撕扯过一般,遍布血色裂纹,而那张不属于他的脸,却光洁如新。
那张脸扬起来,没有看那些道士,而是顺着那道通天光束笔直地看上去,目光一直抵达结界与流火的交汇处。
“轰……轰……轰……”
火焰砸击在毗蓝珈摩界上,不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还有道士把他当做是不要命的百姓,站起身来向他走去,想把他驱赶回地下,但却在靠近他的那一刻,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冲天的妖气。
那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指着他哆嗦道:“是……是他……”
“谁?”周围有人问道。
“柳……柳……柳柳闻莺!!!!!!”
所有人都吓得一激灵,他们为了维持这个结界耗尽法力,早就失去了战斗能力,这妖精此刻来犯,当真是心肠歹毒!!
他们内心绝望无比,嘴上却还要逞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骂起来:“柳闻莺?你这孽障,竟还敢露脸?!”
“之前倒是会躲……怎么着,知道躲不过了,就跑来送死?”
“哼,就算你杀了我们,待这天火落下,你一定会死的比我们要凄惨百倍!”
骂归骂,谁也不敢靠近他半步。
柳浪无视了这一切骂声,和那声音在他心里不断发出的桀桀怪笑,径直走到那些道士跟前站定。
他知道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在盯着他,但他没有回应任何一个人的目光,而是慢慢地,闭上了眼。
轰————
一声巨响,毁天灭地的力量从体内爆发而出,瞬间将这具破败不堪的躯体撕成碎片,直冲云霄!!
众人惊恐地看见,那日在丹华殿中,将祁永霖穿透的邪恶柳枝,再一次从这妖精体内横生而出,甚至比上次还要粗壮密集。顷刻间,只见一棵数十人合抱粗的柳树拔地而起,伸出无数茂密枝条,向结界顶端蜂拥而去!!!
他要干什么???!!
道士们心中顿时涌起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他……他是要冲破这结界,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他们绝望地看着,谁也没有半分阻挠的能力。
“咣——”
是那些柳枝撞上了结界发出的震响。
这时,一把剑骨碌碌滚到了一边,被一个弟子捡了起来。
丢了剑的道士扭头一看,见是孙停尚有力气站着,吼道:“孙雪无!!愣着干什么,想想你师父!想想天师大人!你还等什么呢快杀了这个妖精报仇啊!!”
孙停握着剑,面色惨白地抬头看向这棵参天巨树,嘴唇哆嗦着,手脚也哆嗦着。
看了许久,他眼角流出泪来。
“你骗我。”他呜呜说道。
接着,他举起了手里的剑,用力向树干砍去!
砰——的一声。
孙停被一股强大到根本无法招架的力量径直甩飞了出去,跌倒在数尺之外的空地上,那把剑在他手里硬生生断成了两截,而砍中树干的地方,流出了殷殷的鲜血。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些血。
铺天盖地的柳条将整个结界罩住,就像是一层坚硬的硬壳,遮天蔽日。
一切光亮皆被挡住,乐康城内恍若黑夜。
直至这时,那个声音才发觉不对,厉声责问柳浪:“你在干什么?!”
没有人回应“他”。
当柳条将结界彻底包裹住那一刹,只见那道金色的冲天光柱忽闪了一下,便逐渐消失了。与此同时,数名布阵道士口中喷出鲜血,纷纷跌倒,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符篆,也跟着悠悠落地。
众人陷入了彻底的绝望:结界没了,果然……这妖精就是想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但想象之中的火焰,没有降临。
他们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头顶那重重叠叠的柳枝上此起彼伏,就像是大火在森林中蔓延,点燃无数树木。
众人抬起头,只能见到不断生长出的枝叶,将天空层层覆盖。烈火烧去了上一层,便再长出新的一层填补,如此以往,不断反复。就像一层罩住整个乐康城的木制屏障,将土地与上天的怒火隔开,独自承受这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焰。
“他……他在干什么?……”有个道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人能回答他。
与此同时,柳浪几乎昏厥。
清醒时被火焚烧是什么滋味?
刺鼻的焦糊充斥着他的五感,他疼的浑身颤抖,滚烫的烈焰疯狂地砸在他的背上,源源不断的火,将躯干一层层焚烧殆尽,他便再长出新的躯干,将所有缝隙严实地堵住。
疼!!!!!!!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赤诚地祈求上天,让这火快点结束,让他快点去死。
就在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听见那声音冷笑着,道:“蠢货。”
那些萦绕在他的脑中的数千邪眼,此刻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随这声音的远去,渐渐消散。
蠢么?
他模糊地想,也许吧。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从前。
那是五年前的秋天,他第一次进入妙光,和他的父亲、妹妹一起,瞒着母亲来的。
父亲与天师交谈送他入学问道的相关事宜,他和妹妹跑到山上的枫林里去玩耍,玩累了,两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放眼望去,满眼皆是赤红如血的枫叶,遮天蔽日,他忍不住感叹,果然只有到了妙光学宫,才会明白乐康为什么被称为枫城。
等等……
欲与春风同蔽日。
欲与春风……
春枫。
原来是这样。
原来阿娘说的是真的,那个道士不是江湖骗子,是真的神仙下凡啊。
那句谶语,前半句时间,地点,和他的结局,尽皆涵盖。
可惜他那时候根本不懂。
后半句……
且将肝胆照孤光。
柳浪笑了,他已丧失了痛感,那些灼热的火焰变得像棉花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他背上,渐渐地,连焦糊的气息都闻不到了,但头脑却不知为何突然清明了起来。
那就以我之血,
鉴我心。
也许是幻觉,濒死之时,他忽然听到有人撕心裂肺地喊:
“柳闻莺——”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柳闻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