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的月亮》山竹不好吃

1、晃如一梦

　　在霍一白的记忆中，姐姐的葬礼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阴天举行的。
　　现场闹哄哄的，哭声中夹杂着喊叫声。霍一白分明看到，在穿梭的人群中，有些人的脸上在一瞬间绽放过笑容。
　　其实他们的笑容代表不了什么，姐姐的死于旁人而言，也造成不了任何影响。
　　对他们来说，只需要当着家属的面尽量表现地恭敬。心中的惋惜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他们在与人交际中习惯性地微笑。
　　但是在这一天，他们脸上瞬时的微笑显得格外刺眼。
　　霍一白呆呆地站在奠桌旁，桌子上放着几盘水果，还有两个烛台。蜡烛的火光映在被玻璃相框禁锢的笑脸上，火光闪烁，像是几十年前的老电影放映在风中摇曳的白影布上……
　　多年前夏天的傍晚，小镇最热闹的街头上总会有人扯起影布为大家放映电影，多是抗日爱国主题的。放学后，六、七岁的姐姐总是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催促他快些吃晚饭，然后带他到街头玩耍。孩子们不喜欢看电影，他们就喜欢一起闹着玩。有时电影内容很沉重，但当孩子们的嬉笑声传来时，人们心中的愁闷便被拂去了。到电影散了场，大人和孩子们都能尽兴而归。
　　霍一白不像那些小朋友，爱跑着玩闹，他就喜欢坐在高高的地方——坡上人家的石狮子上——那个地方能看到姐姐奔跑的身影，也能看到晚风中偶尔抖动的影布，他就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姐姐玩够了带他回家。
　　姐姐肆意奔跑的身影渐渐模糊，记忆褪去，为现实更添沉痛。
　　后来霍一白翻看日记时，发现葬礼那一天其实是晴天。八月份的天气，无比燥热。
　　他的心中下了一场雨，偷偷藏在回忆里，篡改了记忆。
　　葬礼过后的某一天，霍一白在下午三点半独自登上32楼的天台。太阳灼烧着他的皮肤，热流将他吞噬。他趴在围墙上向下望去，这样的高度让他感到头晕目眩，恐惧感在心底油然而生，推着他向后退了几步。
　　他这才感受到阳光的强烈，却不禁打了个冷颤，鼻腔的酸楚感促使眼泪从布满红血丝的眼中涌出。
　　在霍一白填报完高考志愿的一个月后，在霍一梦二十一岁的某一天里，她从32楼的天台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霍一白拖着沉重的身体下了楼，方一推开家门，便听见妈妈的呜咽声。
　　葬礼过后，妈妈整个人都垮了。
　　她已经哭地没有力气了，瘫在床上，双眼空洞，抱着霍一梦的照片，哽咽地喊着“乖乖”。
　　父亲端着一碗小米粥蹲在床边。
　　“吃点饭吧……”他不知道怎么宽慰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一句话。
　　跟母亲比起来，这个父亲似乎过于冷静，也过于理智了。
　　霍一白走过去，跪在妈妈床前，调整好的情绪，在“妈”这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再一次崩溃。他哽咽道：“妈，吃点东西吧，姐姐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不要生病……”
　　“不要生病”，语调接近哀求。
　　听到儿子的声音时，这个母亲的眼神不再如死灰一般，但是仍旧无光。她疲惫地看向他，哭道：“白白，我的女儿没有了……我的女儿没有了……”
　　听着她嘶哑的嗓音，看着她痛苦的神情，父亲的双眼变得通红，最终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论两人如何劝说，妈妈都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只是坐起来喝了几口水便又躺下了，双手始终紧紧抱着女儿的照片。

　　父母翻找了霍一梦的房间，把所有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都找了出来。
　　但是霍一白觉得，姐姐的秘密并不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而是藏在客厅的书架上，专属于姐姐和他的书架。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脑海中浮现出姐姐狡黠的笑容。

　　霍一白抚摸着这些被姐姐当做珍宝的书籍，其中夹着几本日记。
　　霍一白不爱看书，偶尔写日记。
　　这些文学气息浓厚的书籍对于霍一白来说，过于苍白无聊。有看书的时间，不如打几把游戏，看几集动漫……
　　姐姐跟他说，书籍是她的救赎。霍一白听不懂，以为她是在咬文嚼字。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但是，书籍并没有将她救赎。
　　写日记这件事，也是姐姐带着他做的。
　　“如果你不开心，很难过，那就把它写下来，文字会帮你消化掉这些坏情绪。”
　　“或者你可以偷偷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妈妈我也不说。对了！我们可以把日记放在这里，这样我们就可以互相看日记了！”
　　霍一白不知道姐姐有没有看过他的日记，但他倒是很少看姐姐的日记，久而久之，他几乎忘记了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他不止一次对“把悲伤化作文字”这件事的合理性产生怀疑。因为每次他不开心时，总是越写越难过，悲伤化作的文字，总是以更浓重的悲伤回击他。
　　他随手抽出一本日记，墨绿色的硬纸封皮，银色的“夏”字嵌在右下角。四角多有磨损，看起来这本日记有年头了。
　　打开第一页，是五颜六色的涂鸦，还贴着几张可爱的动漫贴纸，樱桃小丸子的笑脸贴在正中间，上面是姐姐的名字“霍一梦”。
　　第一篇日记，日期是姐姐高一那一年的秋天，九月份末。
　　“晚自习快要开始前，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有报道说，今天可以看到超级月亮。
　　大家都站在连接两栋楼的天桥上，不约而同地望向东方。我的个子有些矮，所以大家把我推到前面去，我扶着有些脱漆的蓝色铁栏杆，迎面是凉风习习，身后是说笑吵闹的朋友，这种感觉真奇妙。
　　阿纪说五楼人实在太多了，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到四楼看看。我摇了摇头，她就拉上别人走了。
　　终于，我看到东边的月亮慢慢从云层中探出了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但是身后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真好看！大家都在感叹着。不巧的是，上课铃声忽然响了。真是天公不作美，不对，天公作美了，只是我们无福消受。
　　我真不想离开这里，大家似乎也没有要回教室的意思。教导处的人站在楼下吹了几遍哨子，学生们依旧欢呼雀跃地望着月亮。
　　这时，阿纪跑了上来。大声喊道：四楼什么都看不到！被宿舍楼挡住了！还是我们五楼的月亮好看！
　　五楼的月亮，在这个时刻，我竟然觉得这个形容真是浪漫至极。
　　隔壁班的班主任也笑呵呵地站在我们身后，让班里个子高的男生挡好他，不要被教导处的人发现。
　　这样的夜晚，让我想起不久前的军训，每天晚上都坐在操场上唱歌，每天晚上都能吹到凉爽的风。
　　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此时此刻的一切：微风，朋友，笑声，我的十七岁，五楼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