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的月亮》山竹不好吃

2、霍一梦的日记

　　霍一白又翻看了几篇，大都是篇幅短小的叙事日记，很平常很普通。剩下的日记也都有同样的特点，第一篇是最长，记述最详细的，对于霍一梦来说，这些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事情。

　　上了大学以后，霍一梦就不再写日记了。

　　霍一白将这些日记翻看了一遍又一遍，里面记述的大都是很欢乐的事情，偶尔有几篇抱怨学习压力太大的。无论怎么看，霍一梦似乎都是一个很乐观，生活也很开心的一个人。

　　从霍一梦的葬礼结束到现在，霍一白的精神一直都很恍惚，他总感觉自己正在做一场有实感的梦，悲伤也总是断断续续的。
　　只在看到妈妈痛哭时，看到姐姐的照片时，才会在一瞬间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暑假见不到，国庆见不到，过年也见不到，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然后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无法呼吸了。
　　霍一白买了啤酒到天台上去。喝了两瓶后，他忽然意识到，姐姐的日记是假的。
　　并不全是假的，但至少有一半的欢乐是假的。
　　姐姐日记中记录的，和姐姐跟他聊天时一起回忆的，全是美好快乐的过往。但是霍一白的记忆中，还存在着另一种回忆，被姐姐的笑容和安慰掩盖着。
　　他几乎很少想起那些事情，有时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场景总是来回变换，唯一不变的是那一扇红棕色的漆木门。
　　他看到两个孩子蹲坐在地上，小男孩在痛哭，边哭边喊着妈妈，小女孩则抱着小男孩，一边轻轻拍着男孩的背，一边哭的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霍一白很小，大概只有两三岁，姐姐也只是比他大三岁。那时候，家里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争吵，尖酸刻薄的奶奶，咄咄逼人的爷爷，粗鲁暴力、备受偏爱的叔叔，自私冷漠的父亲，还有不愿忍让的妈妈……所有人都说，这是大人们的事，小孩子少管。
　　小孩子被他们争吵打闹的场景吓得躲进屋中，一边喊着妈妈，一边抱头痛哭……
　　那几年发生了很多事，霍一白大都快要忘记了。只记得妈妈因为那些事住过院，家里也来过警察，还有就是，姐姐的安慰和哭声。
　　霍一白上了初中后，他们家才搬到现在这个地方，一家四口，争吵也随之消失了。
　　妈妈的脸上笑容更多了，父亲也始终风趣幽默，只是霍一白能感受到，姐姐似乎对自己的父亲很排斥，不太愿意跟他讲话。哪怕父亲放低姿态去哄着她，逗着她，她也高兴不起来，脸上笑着，眼睛却总是微微发红。霍一白知道姐姐为什么讨厌父亲，但是偶尔也不是很能理解她，觉得她过于蛮横无理。

　　后来叔叔家的孩子出生了，霍一白在路上偶遇过几次奶奶和爷爷，他们抱着小孙子喜笑颜开。霍一白才终于有些理解姐姐对父亲的无理了。
　　妈妈跟他们讲过，从前爸爸工作很忙，总是到各地出差，那时候，没有人愿意帮妈妈照顾小孩。只有霍一梦一个孩子时，妈妈还照顾得过来，后来霍一白出生了，有时候妈妈太忙，就只能把霍一白放在宝宝椅里，让只有三四岁的霍一梦看顾着。
　　霍一梦从小就很乖，听话地坐在霍一白旁边陪他玩。因为长时间见不到妈妈，霍一白就大哭大喊着找妈妈。霍一梦哄不好他，自己也跪坐在地上哭起来。
　　妈妈每次回来时，霍一白都不哭了，只有霍一梦在哭。这些霍一白都不记得，但是他知道，姐姐记得，姐姐的记忆力好地离谱，姐姐自己说，她能记得的最早的事情，是霍一白出生那一天的事。
　　所以每次妈妈提起过去，姐姐都低着头，装作整理头发的瞬间，悄悄在脸上抹一把，抬起头时，眼睛总是红的像只兔子。她会轻轻拍拍妈妈的背，说，这些都过去了。

　　然而这些，统统都不在霍一梦的日记里。

　　霍一白的大脑一片混乱，许许多多，开心的，不开心的，完整的，片段的……太多记忆涌进他的大脑。
　　窒息感。
　　他狠狠地捶了几下胸口，靠在天台的围墙上，他想，他喝醉了。

　　夜里，妈妈发起了烧，爸爸叫醒霍一白，两个人将妈妈送去了医院。
　　妈妈要输液，父子二人就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霍一白身上的酒气还没有散去，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你喝酒了？”父亲问道。
　　霍一白点点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父亲从裤子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烟还没送到嘴边，霍一白就提醒道：“爸，这里是医院。”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的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将烟收了起来，站起来说：“我去厕所抽根烟，你看着你妈。”
　　爸，你知道姐姐为什么自杀吗？
　　霍一白最终也没有开口问。一来，父亲也不一定知道答案，二来，这样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过于残酷。
　　但是这个问题始终缠绕在霍一白心中。

　　霍一白望着父亲的背影，他的脊背不再挺拔，走起路来也不像从前那般矫健。这些年来，父亲对这个家也算是尽心尽力。
　　霍一白并不恨他当初没有站出来保护妈妈。有一半的原因是，他和姐姐都为自己也没能站出来而愧疚，还有另一半原因是，这个父亲当初护着的，是他自己的妈妈，哪怕他的妈妈并不偏爱他。
　　痛苦的过去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家里也算是幸福，姐姐的日记哪怕不太真实，但有些快乐也不假……
　　一个人自杀了，却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那天他接到电话，那头的人低沉着声音说：“你姐姐坠楼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没有受伤吧。
　　他怎么也想不到，姐姐是去世了。一个人死去了，这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有人在死去。可是死去的人，永远不会是自己身边的人，霍一白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不相信姐姐是自杀。所以不顾亲戚朋友的阻拦，一定要看当时天台的监控。那么炎热的天气，姐姐穿着黑色的长裤，灰色的长袖卫衣。她站在围墙边一动不动，忽然，毫不犹豫地翻身而下。
　　霍一白盯着屏幕，上面的一切都纹丝不动了，除了左上角跳动的时间。在霍一梦翻身而下的瞬间，霍一白感觉自己的灵魂抽离了，他跟着霍一梦坠下了32楼，没有痛感，也没有任何知觉。
　　他走出警察局的时候，太阳正当空，热烈又耀眼，却过于毒辣。它就是凶手，杀死姐姐的凶手，这当空的太阳。那不然呢？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这样死去？没有事故，没有生病，找不到凶手……自杀这两个字太过于单薄，承担不起一个生命的重量。那些人怎么能如此轻松地将这两个字说出口呢？而且霍一白肯定，他们说是自杀时，明显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他想多了，如果一个人太伤心，就会变地很敏感。

　　霍一白坐在长椅上，狠狠地揉着自己的头发，他感到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