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为难 ...
-
张晁记得，握着那一张通往家乡的车票坐在列车上时，他的心里其实是茫然而恐惧的。
都说“衣锦还乡”，可当年他一腔热忱，不顾父母劝阻去报名当练习生，发誓要在娱乐圈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如今却一事无成，做了逃兵，两手空空地回到这个天地之间唯一能收容自己的地方去。他不知道该拿什么去面对养育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父母，去面对他们痛心疾首的责怪。
可当他低着头敲响家里的门，抬眸看到母亲欣喜的神情时，他的眼泪便不受控地落了下来。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有多渴望缺席了这几年生活的亲情，又有多想念这些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的最亲的人。
坐在熟悉的餐桌旁，望着熟悉的饭菜，闻着熟悉的味道，身边是熟悉的人，张晁突然就觉得身体里那个一直悬着的、四处流浪的灵魂找到了落脚之所——原来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吾心安处，吾心归处。
只是该坦白的事情总归是要说的。听了张晁这几年的经历和他对未来的规划，夫妻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自己儿子的独立与坚强，默契地选择了尊重。
张晁本来想自己搞定所有的事，但张父还是豁出了一张老脸，瞒着他四处托关系，才让他得以顺利地办了大学转学手续，最后因成绩的限制进了一所三本。张晁知道后感激涕零，但也明白父亲的心思，面上便没有点破，只是默默地告诉自己：这一次，一定谁都不能辜负。
经济学其实是张晁三思后的决定：一是与自己上学时擅长的学科相适应，二是专业热门，在各种企业飞速发展的时代，工作的选择也相对宽泛。唯一吃亏的地方是进入三流大学意味着各方面竞争力都会有所制约，更是缺少了一个基本的跳板。尽管如此，张晁也打定了主意，无论前路有多难，他都要尽力走下去。
只是他没料到，这里的学习氛围会这么差——学生的出勤率低得离谱，每次上课时教室里就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无赖似的帮没来的同学一个个答到，老师也像习惯了一样眼睛都不抬地打勾；就是这些人里，也还有心不在焉开小差玩手机的，光明正大趴着睡觉的，甚至某些时候，鼾声都能盖过老师的讲课声；校园里总是游荡着形形色色的人，顶着一头非主流的发型，三五成群地聊着奇怪的话题；在图书馆里找本专业书都要对着乱七八糟的架子翻半天，才能找到一本封面都没了一半的……有的时候张晁从记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中抬头看向四周时，总会有些恍惚地分不清在这样的环境中，到底谁才是不对劲的那一个。
好在努力和坚持还是有回报的。扎扎实实读完本科后，张晁成功考研到了本地的一所一本大学，终于接受到了更好的教育，补充了很多之前了解不到的知识盲点。毕业后，他投出去上百份简历，几经辗转面试，总算找到了一家门槛没有那么高的公司愿意试用他。初到岗位的他虽然青涩，也曾经受人排挤——或是因为不太光荣的第一学历而被人看不起，或是不被领导重视——但他都只是咬咬牙抗下来，将血与泪吞进肚子里，再怎么疲惫也会在回家后对自己的亲人展露灿烂的微笑，故作轻松地分享当天工作生活中碰到的有趣的事情。久而久之，同事们对他渐渐改观，开始愿意同他交流亲近，而他也对工作越发得心应手，取得了良好而稳定的业绩。
唯一让人开心不起来的是，工作后的两年间，虽然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上层的领导也换了几番，但他似乎迟迟没得到过他们的赏识和青睐。他偶尔也会质疑自己的能力和领导的眼光，但自怨自艾和怨天尤人有什么用呢？生活还是要接着过下去，明天依旧得精神抖擞地迎接太阳升起和工作上新的难题，他只好暂时放下心里的那些负能情绪，把心思转移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
张晁觉得，自从回到家乡后，自己就一直像是被一根弦紧紧地绷着，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逼迫自己不去想以前的事，不去回忆午夜梦回时那些模糊的片段，不去注意累极抬眼之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可当林隽的微笑逐渐占据城市每一处的广告牌、林隽的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女同事的对话中时，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决定不再违背自己内心，鼓起勇气将之前错过的有关林隽的讯息尽数补了起来，随后不仅用小号关注了林隽的微博，还顺便混进了几个林隽的粉丝群，当了一个只会潜水接消息的僵尸。
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好笑：明明只要在通话界面输入那串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就能联系到的人，却偏偏要通过这么曲折的方式与他发生关联。笑完之后，他却总是会茫然片刻，最后也只是摇摇头，将那些酸涩的想法推出脑中。
——明明是他想要达到的结局，他又怎么可以难过呢？
所以啊，林隽说，他没有看过他的节目，也不了解他这些年的生活情况，对张晁来讲，实在都是有口难言的冤枉。可惜，他不敢，也不能直白地告诉林隽自己其实从未停止过关注他的事实。
其实也不只是林隽。这些年来，张晁从未对任何人袒露心声，甚至很少有意识地去想起以前的人、以前的事。也不是没有在节目中认识的好友邀请他出来聚会，可他总是找理由推辞，原因不仅有害怕与林隽重逢，还有他觉得他再见他们，会有一种羞愧的感觉——好像除了他之外，大家都能执着于最初的梦想，在自己的领域里不断努力地发光发热，可他下定决心跨出了这个圈子后，还是茫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初心到底在何处，只会每天重复机械的生活，在岁月的更迭中逐渐失去意气与激情。
后来推脱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识趣得很，再加上时间的流逝冲淡了感情，他同那些人的交往也渐渐少了下来。最后八年过去，张晁似乎已经斩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剩下的东西，竟都只与林隽有关。
说来也稀奇得很罢——一刀两断也是为他，藕断丝连也是因他。
人总是矛盾得厉害。
张晁从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看过林隽的单人演唱会。
有时候他闭上眼，仍能回忆起那天坐在一群拿着荧光棒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女生中间、心跳随着音响一起鼓噪的感觉。
舞台的灯光时不时从头顶扫过，张晁不禁又压低了些头上的黑色鸭舌帽，力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个大男人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果真还是有点奇怪。张晁第七次环视四周、再一次确认方圆几里内没有男性同胞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以前当练习生的时候觉得有男饭是一件多少有些奇怪的事——特别是在他们一脸热切地叫自己老公或者老婆的时候——现在却迫切地希望林隽的男粉丝团体可以壮大一点，好缓解他此刻的尴尬情绪。
其实他本来是不想来的——确切地说，是不敢来。
谁都没想到，林隽的第一次单人巡回演唱会的第一站，居然会选在张晁家乡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旁人都只知道一声奇怪，可只有张晁看到这个消息时，神思恍惚了一瞬，紧接着心脏就不受控地狂跳起来。他担心自己自作多情，可他又觉得，若非是他猜想的原因，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一线偶像“屈尊”于此，而不选择经济效益和影响力更大的大都市呢？
可冷静下来之后，张晁又茫然起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也不知道林隽此举究竟为何。是一种纪念，一种告别，亦或是过了这么些年，你也依然会怨怪我、想念我吗？张晁望着网络上售票的预定时间，惶惶然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送到家门口的近距离看林隽一眼的机会。
可最后他还是抢下了一个离舞台较远但能把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位置，望着花出去的半个月薪水发出一声长叹。
总归是挂念着的。
而且，他也想亲眼看着他的小孩风风光光地站在聚光灯下，接受包括他在内的万众瞩目。
他想见证这一刻。
他舍不得错过。
于是他就来了，在座位上，在嘈杂间，惴惴不安，却又满怀期待。
所幸他的如坐针毡并没有持续太久。
追光蓦地收回并熄灭，让整个会场陷入黑暗。所有观众默契地保持了安静，张晁终于抬起头，目光锁定在那个巨大的屏幕上，心跳如鼓。
未经片刻，只看得那屏幕陡然亮了起来，无数繁复的花纹从中心点旋转着四散而开，然后凝成了一个巨大的数字。张晁不由得跟着现场观众轻声念出，而后声音随着逐渐沸腾的血液越来越大。
“10。”
“9。”
——“看什么看啊，走开！”
——“……多管闲事。”
“8。”
“7。”
——“今天……可以来接我放学吗？”
——“老师让我找家长签字……便宜你了！”
“6。”
“5！”
——“你刚刚跟他靠这么近干嘛？”
——“没事，只是，有些失眠了而已。”
“4！”
“3！”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避嫌了。”
——“后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难……你能不能努努力，再多陪我一会儿？”
“2！”
“……1！”
光束骤然聚集在一点，同时，屏幕暗淡一瞬，重新绽放，显出那人的名字后终于缓缓展开。张晁几乎忘记了呼吸，只知道痴痴地望着那个微笑着信步走出的人，任凭耳朵在排山倒海的尖叫中不适，却仍听得见心间震鸣。直到脸颊感到微凉，他才回过神来，抬手去抹——
原来他早已同旁边激动过度的粉丝一样，泪流满面。
可他清楚那咸涩中不止有激动，还有欣慰，欣喜，艳羡……万般情绪在胸腔中澎湃激荡，他再度抹了一把模糊的泪眼，仔仔细细瞧着那人在舞台上又唱又跳，即使在伴舞间频繁地穿梭，却从不会让人错失他的身影，偶尔孩子气地耍个帅便能掀起一阵尖叫的浪潮。
太过耀眼，所以灼得人不禁泪流。
张晁抬手覆上自己心口，半晌，终是释然一笑。
他的小孩过得很好。
如此，他经历过的那些纠结，咬牙受过的那些疼痛，便都是值当而轻若鸿毛的了。
他抬眸，继续贪婪地注视着林隽，全身心投入地享受起了这场视听盛宴。
那天的狂欢一直持续了很久。张晁刚开始还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冷静，后来实在禁不住现场火热气氛的感染，整个人都像被点燃了一般的亢奋，随其他粉丝一起摇摆欢呼。几个小时过去，他简直感觉自己比舞台上唱跳不停的林隽还要累上几分，嗓子也哑得不成样子。不过能这样放肆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啊。张晁揉着喉咙犹豫了会儿，思及此，便直接将后果抛之脑后，颇有了几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迈。
管他呢，明天的痛苦交给明天的自己去承担，今天要尽了今天的快乐。
他笑得张扬，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个一腔热诚、意气风发的时候：不畏栉风沐雨，只信山海可平。
一首首动感的旋律在场内流转，不知不觉间，演唱会已经步入尾声。张晁刚刚趁表演的间隙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舞台的灯光便陡然温柔了起来。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发现林隽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吉他，整个人倚在一把高脚凳上，一只脚置于踏脚，另一只则状似随意地落于舞台面。
巨大的舞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幽然的灯光下，莫名地让人看出几分寂寥。林隽安安静静地扫视了几遍整个现场，而后放弃般地垂了垂头，眼神中似有不甘，再抬眼时，却已尽数遮掩过情绪，只剩下唇边有些无奈的微笑。
本是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因大屏幕的放大直达每个人眼底。张晁心里不可抑制地一动，身边便已有人轻声说出了他灵光一现的想法：“林隽哥哥……是不是在找人？”
可偌大的一个场子，数万人在其中，他如何能找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心中那个执着的念想，非要努力一番发现真的无果才肯罢休吧。
张晁察觉出林隽脸上刻意隐藏的失望，鼻头不由自主地一酸，越发哽咽难语。冲动上脑，他甚至想，反正四下也尚安静，若是他大喊一声，说不定那人能听见……
可他……是在找他吗？
不确定与自卑再次包裹住那一颗胆怯的心，直到那人的声音从音响中传出，张晁才泄气地陷入座位，从失控边缘堪堪抓回了理智，凝神去听林隽说话。
林隽讲得很慢，像是每个字说出来都有些困难，声音也因为一晚上的消耗而多了几分暗哑，却意外地为他添上了几分柔和：“接下来这首歌，算是……一首和别的都不太一样的歌吧。其实我……本来想亲口唱给一个人听……也不知道他来了没有……”
尖叫声和疑问声立刻层出迭起，张晁攥紧了手，恍惚间听见那人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这首歌叫《失眠》，送给……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你。”
他拨动琴弦那一刻，万籁俱寂。
他总是爱坐在窗边
望着月亮阴晴圆缺
星星扑闪着眨着眼
止不住想念
城市千万亮眼灯盏
为何都与他无关
可他总记起那时的天台
晚风也温暖
……
在多少个失眠的夜晚
掰手指数不清离散
温柔月色织成港湾
包容他所有遗憾
……
张晁几乎不记得那天晚上林隽是怎么在粉丝似乎能掀翻屋顶的尖叫声中和工作人员的保护下匆忙地离开现场，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出场馆一路梦游回家，更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第二天微博上“林隽的《失眠》是唱给谁的”的热搜。
因为他的眼前、脑海、心田全部被那个人垂眸轻唱的模样霸占，再也空不出心思来留意别的事。即使在时过境迁的今天，即使在这首歌正式发行后没有勇气听第二遍，他也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停顿、每一个让他心悸的瞬间。
那些画面在林隽诘问出口的刹那纷纷从张晁眼前划过，最后重叠消散在林隽低着头靠坐在餐桌旁整理呼吸的情态上。张晁怔怔地望着他，仿佛又走过了这八年一次，心情莫名地就平和下来。望着依然委屈到不行的人，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般走到林隽身旁，缓缓蹲下，与他正面相视，开口哄道：“八年前……是我对不起你。至于原因，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现在听你说起，我也觉得……很愧疚。不如这样吧，你提一个要求，我尽力满足你，就当是……做个补偿。”
语气中多有无奈与迁就，被林隽敏锐地发觉。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在其诚恳温和的目光中终于冷静下来思索片刻，他突然试探性地抓住了张晁扶住桌面的手，引来那人轻颤，却压抑着没有躲开。林隽的目光不由得幽深了几分，歪头问道：“什么要求都可以？”
“嗯。”手背上的温度灼热到难以忽视，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张晁只能硬着头皮应道，“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那好。”林隽松开他，直起身，不是很明显地笑了一下。
“我在这里会拍四个月的戏，今天刚到，还没订酒店。为了尽量为公司节省开支，接下来的时间……就叨扰你了。”
“……啊？？？”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为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