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心藏 ...
-
张晁揉着迷蒙的睡眼梦游似的蹭进卫生间时，心里还在不住地嘀咕闹钟果真是赶不走瞌睡虫的。
他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凭直觉去够架子上的牙杯，却一下将它碰倒。塑料杯悲壮地完成自由落体后与瓷砖来了个亲密接触，呯里哐啷的声音吵得张晁一阵牙酸，睡意也顿时没了大半。他认命般地弯下腰将东西拾起放好，目光无意间落在并排立着的两个杯子上，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开始挤牙膏。
和林隽同居已经一个多月了，他还是会经常忘记家里多了一个人这件事。其实这也不能怪他警惕心弱，毕竟两人之前也不是没有朝夕相处过，彼此间太过熟悉，适当放下八年的芥蒂后，还能时不时地找回从前的感觉，自然也不会有太多不适感。
更重要的是，林隽和他的作息时间基本是错开的。林隽作为演员，工作时间不固定，赶场子的时候可能要起大早拍大夜，没什么戏份的时候也可能一觉睡到中午再去片场。而张晁的时间安排比较规律，每天大概都是那个点上下班，偶尔加个班应个酬还会提前给林隽发信息。久而久之，两人也就咂摸出些同在屋檐下而不会引起尴尬的默契来，所以一个多月以来，即使每天回着同一个家，两人也没见着过几面。
但这样的状况，在那一天，迎来了转机。
傍晚时下了点毛毛雨，空气中湿润气息弥漫，冰冰凉凉的雨丝地落在皮肤上，是正舒服的温度。
张晁忙完手头的事情后不出意外地又延迟了些下班。他匆匆忙忙地赶到平日最常去的菜场捡了些这个点还残留的看得过眼的菜，到家门口时身上还隐约带了些水汽。
行云流水地开门开灯，沙发上的人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却先被吓得一激灵，脱口而出道：“林隽？”
“……啊。”林隽后知后觉地将手上的剧本放下，摸了摸鼻子应道。
“你怎么……在家不开灯？”张晁本来想问为什么他现在就回来了，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太礼貌，堪堪收住话音换了个问题，没想到林隽的表情却更是不自然，只是沉默地盯着茶几上的纸册，不知是在思索怎么回答还是不太想回答。
张晁见他如此，心中顿时明了，也默不作声地垂下眼换鞋，拎着菜走到厨房门口时才停步，背对着他轻声道：“还没吃饭吧？先别瞎琢磨了，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问题，对吧？”
说罢，也不顾林隽如何反应，便自顾自地关上了厨房的门，隔绝了外界的噪音。
将塑料袋中已有些发蔫的蔬菜拿出来漫不经心地冲洗，张晁的眼前又浮现出刚刚林隽呆愣的表情，心里沉了沉。
就算多年未见面，单单凭着之前的了解，他又哪里看不出来林隽必定是心里有事才一反常态地一声不吭。再联系他手中的剧本以及出现在家中的时间，恐怕是在剧组里受了不小的委屈，才“提前下班”了。
但说来也奇怪，如果这是五六年前初出茅庐进入影视圈转型试炼的林隽，受点脸色确实不足为奇。可他如今算是娱乐圈炙手可热的三栖实力派艺人，身后还有堪称强大的团队和公司，又有谁敢招惹他？
张晁想起进门时看到的那个黑暗中的隐隐约约的轮廓，手上切菜的力度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
想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隐没在其中的。
动作熟练地点灶开火，张晁轻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刚刚劝慰的话，头又是一疼。本来他可以视若无睹地忙自己的事，但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
因为舍不得他难过。
只是，就着两人这么个有些尴尬的关系，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更无权期待林隽可以敞开心扉对他说说自己的困境。所幸今天恰好买了点林隽之前喜欢吃的菜，希望能满足点他的口腹之欲，让他心里好受些吧。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刀锋与砧板碰撞的闷声，林隽有些烦躁的心情莫名地安定了下来。那人不自觉放软语气的话音还在耳畔，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绷紧了一天的后背终于松懈下来，颓然地陷进了沙发里。
其实他遇到的问题，不算简单，也不怎么复杂，但与其说他纠结的是如何对张晁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如说他思考的是怎么顺理成章地向他倾诉。虽说当日提出要在他家借住时算不上一时兴起或蓄谋已久，真的躺在张晁家柔软的被窝间、与心上人只隔了一面墙休息时，他还是惴惴不安了许久才入眠，第二天毫不意外地因为差劲的精神状态和任性妄为的决定被经纪人钟姐臭骂一顿。好在钟姐也没那么不近人情，见他再三坚持保证，便明白了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没有再强求他改变心意，又派了很多人保护他的行迹不被发现，这才让林隽安安稳稳地住到了现在。
但他的勇气仿佛在重逢的那天就全部用光，再也没有办法去直面这个终于近在咫尺的人，于是只能借职业之便早出晚归，天天泡在剧组，只为与张晁减少碰面次数，连导演都玩笑般地夸他突然敬业了不少。他心中也为现状焦急，可八年的分离早已让他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惹那人不快，又不知该如何破冰，便只好暂时维持这样微妙的平衡。
而今天，在张晁进门的那一刻，这样的平衡似乎就被打破了。
林隽的目光落在厨房紧闭着的门上，微微攥紧了拳。
这是他的机会。
或者说，是他们的机会。
热腾腾的菜很快被张晁端了上来，作为一个多月来两人共进的第二顿晚餐，丰盛程度同第一次相比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张晁炒菜的时候回忆了一下那天之后自己吃了好几顿剩饭的场景，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以供林大爷挑选。况且林隽也在家吃不了几顿，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意外，他也不能亏待了他才是。
而此时的林大爷已经乖巧地在桌边坐好，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显然也是想到了一个多月前那次不太愉快的经历，但在发现这些好像都是自己非常喜欢的菜色之后心情好转了不少。
两人认真秉持着古人“食不言寝不语”的行为规范，没什么交流地将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望着桌上的残局，张晁非常欣慰地想着自己大概不用再吃那么多天剩饭，刚要端着碗筷去清洗，林隽便拦住他表示希望自己来，态度极其强硬，张晁也乐得吃饱喝足后当个闲人，便坐在一旁看林隽不甚熟练地将餐具摞在一起，专注地擦桌子。
其实林隽那天的话也不尽然对。记忆里那个身量小得多的身影与此刻吭哧吭哧忙活的人缓缓重合，张晁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挂上了一丝微笑，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以前就是这样，一人做饭，一人洗碗，雷打不动的规矩。
所以哪有什么变不变的，只要还是那个人不就够了。
大抵是受了过去温馨回忆的影响，张晁的心情也明快了不少。视线从林隽身上移开，他看到茶几上的东西，终究是难掩好奇，便溜达到沙发边坐下，举起剧本向刚好看过来的林隽示意了一下，在得到对方首肯后就安安静静地阅览起来。
尽管已听过很多外界对林隽刻苦敬业的赞扬，张晁还是在翻开剧本后小小地吃了一惊：几乎每一句台词旁都有一些批注或标记，某些地方甚至还有林隽体会人物和场景时的碎碎念，看得张晁憋笑憋得非常辛苦；纸张的边缘都微微发皱，一看就是反反复复翻过很多遍，才会有这种效果。张晁一边翻页就一边感叹，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人气都是辛苦换来的，能如此用心地对待每一个角色，凭什么不值得大家的目光。
一旦沉浸在看故事里，就不自觉忘了时间。张晁前面都读得津津有味、十分顺畅，只是，此刻他在看的这一面上有些修改的台词，却让他非常疑惑。本来剧本打印稿的原文是没什么逻辑问题的，但这样更改之后，这个场景中男三的戏份就一下增多了，而且剧情同前面也会有些衔接不上。林隽在修改时显然也有所迟疑，字迹较写批注时潦草了几分，还在旁边画了几个大大的问号，想必也是极不乐意的。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心有疑虑，为什么非改不可？
林隽洗完碗擦净手出来后，看到的就是张晁蹙着眉看剧本的情景。他一身上班族标配的白衬衫和黑长裤，非常大众的打扮，却穿得格外干净，衬得他身材清瘦颀长。柔和的灯光洒在他白皙的脖颈上，微微翘起的发尾缀在上方，而那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掩在细长的睫毛下，看不清神情，却无端让人想起它含着笑意看向自己时光芒闪动的模样。
张晁曾经多次对他说过自己长得并不帅气，林隽却从来觉得他是好看而不自知。他忍不住站在原地，多观赏了会儿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半晌，才走近坐下，开口道：“你也发现这一段有问题了，是吧？”
他看到张晁半天没翻过这一页，自然知道以他的聪明不会猜不到问题所在。张晁被他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而后犹豫着点点头，目光疑惑：“跟你今天提前回来有关？”
林隽无奈地笑了一声，靠倒在沙发上，望着雪白的墙面解释道：“其实无非也就是那点事……这个演男三的演员，算是……带薪进组吧——大公司嘛，后台硬得很。之前一直没怎么作妖，我还以为他们不会节外生枝，结果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硬要改这一段剧情。我看了一下，改了之后确实能让男三这个角色更出彩，可是整个剧情就会出现漏洞……导演也算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要不是看中他的能力和这个好本子，当初钟姐都不太想让我接这个戏，就是因为怕到时候投资方施压弄得导演难做，不知道怎么处理，委屈组里的其他人，哪知……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然后呢？你不同意？”
“是啊。”林隽看向他，眼中眸光闪烁，“这部剧是由一个非常火的网文改编来的，我在进组前看过原著，写得非常不错，剧本算是保留了原著剧情的七七八八，也是很好的改编，但如果这个地方更改了，不仅会影响这段剧情，对原著和剧想表达的内核也有所损害。况且我们这一次让这个步，你怎么知道没有下一次、下下一次？到最后整个剧情被改得面目全非，上线之后不仅会遭原著粉诟病，还会让粉丝和观众对我们的期待落空，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许是很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尤其这个人还是张晁，林隽说完后，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可我接下这部戏，就要对得起角色，对得起观众，更要……对得起自己。”
张晁看着他的侧脸，无言良久，才开口道：“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今天导演提前终止拍摄就是为了再做商讨，我也托钟姐帮我再去沟通一下了。同组的演员知道了之后都挺支持我的，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那个演员和他的公司自己知难而退。”林隽眼中浮过一丝厌恶，而后眉心又缓缓舒展开，“或者，我更相信那位导演可以解决好这个问题，如果他真的是一位对艺术和作品质量有追求的人的话。”
“就像你一样？”张晁有意逗他笑，如愿换得林隽一哂：“哪有。”
“可你就是。”张晁却突然正色，认认真真地望进愕然转过头的林隽的眼底，“你一直都在坚持自己的初心，即使……是在这么乌烟瘴气的圈子里。”
他忽又别过脸，学林隽的样子把整个人扔进沙发中，有些丧气地叹道：“不像我，走的路长了，反而渐渐看不清自己最初要的是什么了。”
“所以，隽啊。”张晁侧头看着瞪大眼睛望着他的人，忍不住像以前一样轻轻揉了揉他的发，笑道，“你真的，特别了不起。”
林隽愣住了。
头顶的触感如此清晰，张晁的呼吸那么近。
心口仿佛有一阵阵的热流涌过，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刚开始只是纯粹想摸后来却不自觉把玩起他头发来的人，一把捉住了他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声音几番难以发出，他最终只是唤道：“张晁。”
“嗯？”张晁还在贪恋发丝的柔软，手不自觉挣了挣，被林隽握得更紧。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啊。”张晁彻底回过神，注意到林隽已经被自己弄乱的发型和两人间过近的距离，蓦地就红了脸。他慌乱地抽回手站起，轻咳一声道：“我先回房间了，你……你早点休息。”走到卧室门口时又补上一句：“你那件事要是有进展了也可以告诉我……晚安！”
房门在身后猛地关闭，张晁冷静片刻，刚刚情不自禁说出的那些肺腑之言却还是回荡在耳畔，手心残余的触感和温度也依然清晰。他懊恼而羞赧地捂住脸，恨不得以头抢墙，又怕林隽在门外听到，只能自暴自弃地把身体砸向床铺，喃喃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呀……这下好了，彻底没脸见他了……”
一门之隔外的林隽头抵着门听着里面的动静，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还是……操之过急了。
但今晚张晁无意间泄露的信息，已经足够让他满足很久了。
比如，他说他一直在坚持自己的初心。
若是这么多年对他毫不关心，又怎么能笃定地说出这种话？而且，他竟依然记得林隽跟他说过的自己的初心。
还有，说他特别了不起，叫他“隽”。
林隽想起张晁那时温柔缱绻的眼神，心跳渐渐加快。他慢慢握紧了手——那个曾经触碰过张晁的地方——而后关上客厅的灯，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晚安。”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心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