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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暗流 ...

  •   梁意做了个甜甜的梦醒来,睁眼的时候有点懵。

      洁白的天花板悬着盏水纹一样的吊灯,晨光穿过窗棂,折出几束深浅不一的影子,湖面般潋滟。
      身上盖着的被褥满是熟悉的香气,枕边还躺了只柔软的公仔。她撑起眼皮环视一圈,陌生的家居陌生的环境,一切都是陌生的。

      感冒可能烧地她脑子生了锈,她没及时反应过来。直到脸颊被什么粗粝的东西舔了几下,一侧眸看见梦露那只大肥猫乌溜溜的眼睛,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林仰家里。

      梁意神经一震,心跳简直如雷战鼓。
      昨晚她不是在医院的么?!
      怎么会…!!!

      拐角厨房传来煤气灶关火的声音,林仰端着碗粥出来,见她坐在床上蓬头乱发一脸懵逼的模样,不由得轻笑:“醒了?”
      梁意强装镇定:“嗯。”
      “那就起来把粥喝了吧,还有药。”

      梁意按捺住心间种种情绪,慢吞吞地下了床,不经意在落地镜前瞥见自己的“尊容”——她险些被自己吓了一跳。

      忙不迭捋了把乱糟糟的头发,梁意轻声问:“昨天你带我回家的?”
      “不然呢?”
      “……”

      林仰坐在餐桌前,翘起二郎腿一边抚着梦露的杂毛一边好整以暇道:“你昨晚上睡得太死,叫都叫不醒,八楼又太高,我就只好抱你回来了。”
      “……”
      梁意一尴尬或者窘迫,就容易脸红。
      她低下头默默地喝了口粥。

      掩饰不住,林仰还是眼尖地在她耳根处捕捉到了点绯色,她眸底笑意更深,接着说:“你这小身板看着弱柳扶风的,想不到还挺压秤。”
      梁意听了更加尴尬,一颗脑袋恨不得埋进碗里去。
      林仰胸腔里闷着笑,好一会才终于大发慈悲地饶过了她。她指尖点了点桌面,问:“身体好点了吗?”

      梁意耷拉着脑袋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说:“好了。”

      “听你声音还是有点哑,药记得按时吃。”林仰站起身道:“我去补个觉——你今天是请假休息还是…?”
      “好得都差不多了。”
      林仰唔一声:“行吧,随便你。”
      钻进卧室前又朝她叮嘱道:“药别忘了,还有,多穿点,外面挺冷的。”

      梁意仿佛聆听圣旨一般,郑重其事地颔首。

      林仰笑了下,转身消失在视野范围内。

      梁意眼也不眨地望着卧室的方向。客厅接连着露台,飘进来的光像弥漫的蜉蝣一样,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亮了她。

      *

      “中国人对宇宙特有的一种把握方式就是‘心见’,即用心去感悟世界,因而中国的传统艺术可以说是一种人生艺术化的艺术,反映在造型语言上,几乎是采用某种与书写相似的传统笔法…”

      “文艺复兴时期,现实主义艺术大师提香的艺术成就成为威尼斯画派不可超越的一面旗帜。目前,国内对于专门…”

      “艺术作品的格调取决于艺术家的艺术造诣审美理念以及其作品的立意选题和表现形式,没有好的立…”

      台上正滔滔不绝的年轻讲师话语戛然而止,她目光落到窗边一名明显心不在焉的女生身上,终于不轻不重地点了名:“梁意同学?”

      她及时醒神。
      年轻讲师面容和善:“集中精神,注意听讲。”
      梁意带着些歉意点了点头。

      讲师接着滔滔不绝,她试图将思绪转移到授课内容上,可脑子就像铁了心要跟她拧巴,她完全做不到专注。

      台上具体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液晶屏播放着哪位艺术家的伟大作品她也不清楚,她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只记着一件事——
      今天早上她是在林仰家里醒来的,她袖间还停留着林仰的味道。林仰给她煮了山药粥,关怀备至地叮嘱她各种注意事项。
      包括昨晚,她说她抱自己回家。她家是简单的一室一厅,所以也许林仰昨晚就躺在她身侧,和她共枕,分享着同一个美妙动人的梦。

      光是想到这,她就情不自禁地变得愉悦、欣喜。林仰好像是某种悄无声息的毒素,正逐渐扩散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

      17号如期而至。

      她和小青打车到了beach house,门口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些出来透风抽烟的青年男女,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形里,梁意一眼就瞧见了林仰。
      她倚靠着门框玩手机,头上戴了顶毛线帽,黑直的长发掩盖住了耳朵,那张脸倒是依旧苍白如纸,也不知是被屏幕光照亮的,还是天生如此。

      梁意想跟她打招呼,却被小青抢了先。她大大咧咧地冲上前给了对方一个热情的拥抱:“我们没有来的太迟吧?”

      梁意看到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大概是不太习惯这样的肢体接触。继而又看到她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一个来回后才答道:“没有。三三她们正在演出呢,进去吧。”

      小青欢天喜地地一脑袋猛扎进了现场。

      梁意跟着走,她听见林仰在身后淡淡问:“你们学校没有周末放假什么的吗?”
      “又不是寻常学校。”她感到疑惑,“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怕你回去睡得太晚明早上课没精神。”
      “习惯了。”
      林仰唔了一声。

      演出比想象中的火热。
      梁意原本以为到了下半场就会清静些,但也许是三三她们那只名为“十二点半”的乐队专走轰轰烈烈的朋克摇滚风,演唱曲目就没什么悠扬清静的。

      台上一片堪比商务KTV的五彩斑斓,直筒灯光摇来晃去,混合着时不时喷薄而出的干冰烟雾,以及台下红男绿女的高声尖叫恣意喧嚣,几近叫人眩晕。

      梁意看着那一排疯狂甩头的红男绿女,十分担心他们的脑袋会像某部惊悚片里的那样,一不小心就甩飞出去了。

      唱的是concrete blondes的Joey,不得不说,三三的声线很适合这首歌,低沉,富有磁性,高昂处带着点撕裂的哑,极具爆发性,配合鼓手贝斯手热烈疯狂的表演,估计concrete blondes本人来了都得夸一句nice。

      若不是间杂着粉丝们不可忽略的鬼叫,想必这绝对是一场无与伦比的听觉盛宴。

      梁意在台下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小青则是言出必行,她首当其冲地冲到了最前面,跟着节奏鬼哭狼嚎,十几米开外都能听见她那极度捧场的撕心裂肺的女高音。

      梁意脑瓜子更加爆炸了。
      林仰也没去凑那热闹,她静静地坐在她身侧,一同观赏,相互沉默。

      她们在桌下的膝盖轻轻挨着,但耳蜗里满当当的嘈杂使得梁意无法顾及,她有些疲倦地揉了下眼睛,心想,这样的场合对于她这种死宅体质的土狗来说真是难熬。
      又不好意思提前离开。
      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正兀自煎熬着,林仰忽然凑近说了句什么,她一下子没听清,看向她大声问:“什么?”

      林仰再度凑近她耳畔,呼出的温热气息像个猝不及防的轻吻,在她耳后三寸盛开了花。
      她抬高了些许音量、音色本质却仍旧沉稳清淡,“我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

      她和林仰的交集似乎大部分都是在凌晨一两点,在许多宁静、又暗流涌动的夜晚。
      漆黑赋予了她们保护色,沉默则游离丝连起彼此的遮掩与试探。

      沿着南山路一直走,古木葱葱郁郁,晚风不止,吹亮了坐落其中的几幢民宿檐下的青灯,摇摇欲坠的一闪一闪,像栖息的星子。

      到了这个点,路面已经没什么车流了,四周像山中无日月,温良的静悄悄。偶有夜车一闪而过,橙黄色的光便照亮了她们闲散而一致的步调。

      林仰双手抄着兜,余光瞥向她,她半张脸藏在驼色的围巾下,露出一小截鼻梁的弧度,眼睫微翕间,瞳孔仿佛荡漾着涟漪,朦胧而昳丽。

      一簇呼吸从围巾里蒸腾而出,在半空中形成了小团的白雾,寥寥袅袅的。

      林仰在她看过来前端正了视线,看向漫漫的远方。
      她突然出声说:“你好像都不怎么爱说话。”

      梁意顿了一下,本来想说你也一样,但话到嘴边就成了:“你想我说什么?”
      踢皮球。
      林仰轻笑,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来江州?还是自己一个人。”
      梁意:“总不能半个人。”
      她又笑了下,“是因为喜欢江州?”
      倒也算不上,至于为什么会选择江州,那就说来话长了。

      但重点总是如出一辙,永远脱离不了“困苦”二字。

      梁意刚出生的时候她妈就难产死了,剩下一个老实又木讷的她爹,含辛茹苦地将她拉扯大。
      在她有限的记忆中,她爹就是不爱说话,整日里郁郁沉沉的,相处过程中十天半个月也憋不出一个屁来,不熟悉的邻里还都以为他是个可怜瞎的哑巴。

      梁意觉得他更像是科举落榜的潦倒书生,沉默里是满腔的不得志,是被现实打地一败涂地的苟延残喘。她在课文里初学孔乙己,第一联想就是他,自己那显得十分凄凉可悲的父亲。

      和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孔乙己同住屋檐下,她的孩提时代难免被渲染地晦暗压抑,几乎就没有多余的丰富色彩。
      但压抑归压抑,日子是还算过得去,起码她能念上书。

      直到孔乙己再娶了邻村一个山鸡似的泼妇——她至今也不明白他们当初是怎么对上眼的,又不是骆驼祥子,和虎妞凑一对总让人觉得跳戏。

      那泼妇与大众所熟知的安徒生童话里的恶毒继母形象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嫁来就对她双管齐下地进行着肉/体上的“鞭策”以及精神上的欺压剥削。

      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就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跟她一样文盲。她曾数次撺掇她爹停了她的学,让她去打工卖命赚钱,好在她爹的思想还没有被对方凶悍的枕边风荼毒,一直倔强坚持着立场。

      然而,这种倔强的坚持因为泼妇第二年下了个大胖小子、花销增多劳动力却羸弱、物质条件日益捉襟见肘的情况而彻底粉碎。

      家里喜得了这么个带把的金蛋,好像蓬荜都开始生辉。
      作为金蛋的孕育者,那泼妇无比自豪,更是将传统的重男轻女发扬地愈加光荣伟大。尽管命比纸薄,但她仍旧心比天高地企图对那金蛋走豪门世家的富养路线。

      有人享受,必定就有人遭殃。
      所以,梁意就这么大义凛然地“牺牲”了,以换取大胖小子的岁月静好。

      辍学后,她成了黑/工厂里一天12个小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童/工,辛劳所得的血汗钱尽数喂进了那泼妇永远欲求不满的嘴里。
      她的人生似乎一眼望不到头,而那大胖小子却是已经被规划好了衣食无忧的将来。

      本以为日子不能再苦了,但老天爷成功地向她再一次证明,日子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大胖小子一岁的时候,他爹修缮屋檐不小心踩空掉了下来,后脑勺恰巧磕上块石头尖,当即命丧黄泉。

      梁意当时在黑/工厂里卖命搬砖,没有亲眼见识到那幅场景。只据后来听说,她爹脑袋破了个大窟窿,血流不止的画面委实凄惨可怖。

      支撑的天塌了,生活的重担一夕之间落到年幼的她以及那除了下蛋就无所作为的泼妇身上。
      她并没有仿佛世界末日一样的悲恸太久,倒是那泼妇,第三次当寡妇,整天除了哭还是哭,连凶她的力气都没了。

      或许村里的算命老婆婆算得不错,她天生克夫,男人跟一个死一个,跟一群死一伙,命中注定不得善终。

      似乎自己也认定自己这辈子怎么过都无法圆满,她干脆放弃了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黑寡妇这样晦气地人见人怕的舆论风波中,包括经济条件急剧缩水的情况下,她十分寡廉鲜耻地成为了村落里为数不多的性/工作者。

      这并没有给梁意带来什么好处——毕竟她又捞不着她卖/身的钱。
      她对梁意依旧冷眼相待,甚至愈发变本加厉,轻则骂重则打,完全把她当成了发泄自己人生不顺的沙包。

      她仅有的一点人性只体现在了她那个除了尿床之外就知道吃的宝贝儿子身上,梁意有时候看见她轻言细语地哄她儿子睡觉,就会打从心底里觉得她可怜。

      当然了,也可恨。
      她自己不要脸地做/鸡就算了,还十分丧心病狂地打起了她的主意。
      当她被那泼妇骗进房间、而那房间的床上又躺着赤/裸的隔壁屠夫时,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待了。

      现实版的灰姑娘剧情,她既然没有魔法的水晶鞋,就只好赤着脚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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