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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迟来的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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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卧室烟雾缭绕,孟泽禹拉着窗帘,不知道在黑暗里坐了多久。
他挪了挪发麻的腿,“啪嗒”一声又点了根烟。
纪尧的事已成定局。他去探监的时候,那个记忆里永远容光焕发的男人一夜白头,搓着手和他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
可他最对不起的不是自己。
孟宛气急攻心,还在医院躺着。
盛世也已经被国家查封了,他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东西。
这几天他到处奔波,挨个找以前有过合作的权贵,希望他们能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出手帮忙,哪怕只是帮纪尧减下刑。
可人本性是趋利避害,那些人以前笑的有多假,现在拒绝的就有多绝情。
纪尧的事牵扯的太大,没人愿意趟这趟洪水,连带着看他也像看洪水猛兽一样。
孟泽禹想起这几天看到的各种嫌恶的眼神,把头压得越来越低。
他从小就是高高在上的,如今不仅被拉下来摔得狼狈,连尊严都被狠狠踩在脚下。
这种落差让他快要窒息。
喉间一片火辣辣的,心口也是一阵一阵的钝痛,孟泽禹向后仰倒,闭着眼大口喘息。
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胃部痉挛疼的他指尖夹不住那烟。
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把自己蜷起来,按着痛的不行的那处,小声叫了声“妈妈”。
是不是人临死前都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看到自己牙牙学语的三岁,看到自己桀骜不驯的十六岁,看到自己逐渐开始有担当的二十四岁……今天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
一个从未如此孤单过的生日。
他会死在这一天吗?就像凡事都有一个轮回一样,他会死在满打满算的第二十五年吗?
纪尧是犯了错,可不可否认他一直是个好父亲,他一直都把他当做自己的榜样,懵懂时更甚至每一个有关梦想的作文都是成为他。
他带给了他生命,可他没办法也给予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还有孟宛,那个在外一直强势的女人,其实骨子里温柔又胆小。她什么都怕,怕黑怕打雷怕昆虫……是做了母亲才让她变得强大。
仔细想来,他其实一直有个还算幸福的家庭,只是自己没本事又懦弱,可能没有机会去报答他们了。
还有……还有……
孟泽禹其实不想再去想那个人,可就是控制不住。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让那个“狠心”的女人有机会钻了空子,在他最爱她的时候离开他,给予他几乎致命的打击。
下辈子……下辈子……
孟泽禹偏了偏头,把脸埋进柔软的床铺里。他觉得眼眶好热,里边不断涌出来的东西打湿了整张脸,可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擦。
他只是痛恨自己的卑微,连下辈子不要再遇见都说不出口。
他真的好爱她,起码现在。
爱到似乎出现了幻觉。
朦朦胧胧中听见哐当一声,门被撞开,有人带着光冲进来。
他看见不属于黑暗的,也不属于现在的他的,大片大片的光亮争先恐后冲进来,冲进他微阖的眼睛里。
是已经到天堂了吗?孟泽禹苦笑。
可他配吗?
但他好像……真的看到了天使。
……
碗里的面已经有些坨了,孟泽禹却像毫无意识,只是呆呆地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人。
就像做梦一样,他想,握着筷子的指尖发白。
许愿欢端了另一个碗出来朝他碗上一扣:“快吃。”
孟泽禹机械般低头,看到一个很可爱的荷包蛋。
“嗯……”他喉间发哽,埋了头也不管什么味道,连带着将不争气掉进去的泪水一并扒进嘴里,再吞进肚子。
半个多月来第一顿完完整整吃完的热乎的饭将胃里的浊气一扫而空,孟泽禹身体上缓过来了,心里却还是不可避免的难堪。
他低着头,自嘲地勾了勾唇:“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盛世毁了,家不成家,自尊早就荡然无存,胡子也有段时间没刮了,他何时在她面前狼狈成这样……可她应该很高兴吧,她的目的达成了,将他狠狠踩在脚下,为……她的男人报了仇。
她现在高高在上,握着那把名为“胜利”的剑重返刑场,看着那些曾经直接或间接欺负过她的人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一定很过瘾吧。
眼睫不受控制开始剧烈颤抖,孟泽禹闭了猩红的眼,试图逃避过她的审视,将所有苦涩重新默默咽下。
所以呢?她还不满足要来补上一刀吗?
“我没那么无聊。”许愿欢嗤了声,出声打断他自以为是的胡思乱想。
“我只是来拿回我的东西。”
孟泽禹握了握拳,睁开眼睛哑着声问:“什么东西?”我所剩不多的钱财?残破不堪的尊严?抑或是……我的命?
“一支簪子,”许愿欢皱着眉似在回忆,“我记得我放在床头柜里了,但我刚刚没找到。”
孟泽禹微愣,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她半天,才确定她真的只是单纯的来拿个物件。
他神色复杂地沉默着。
见他不说话,许愿欢有些急了,“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非常非常重要。”
她强调着,又问:“你见过吗?”
除了带些焦急,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孟泽禹却觉得怎么听怎么刺耳。
原来比在伤口上撒盐更让人难受的,是她轻描淡写地说她只是为了一个死物而来。
她不是专程来救你的,孟泽禹,他在心里咒骂自己的异想天开,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做不可能的梦。
“我把它收起来了,你的所有东西我都收起来了。”
可他还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去迎合了那个女人的问题,卑微的像个舔狗。
孟泽禹想抽自己一巴掌。
“哦。”许愿欢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愣。
她咽口唾沫,又恢复了镇定。
“那麻烦你还我一下,其他的你想留着就留着吧。”
瞧瞧,瞧这施舍的语气,好像谁多稀罕她的东西似的。
孟泽禹嘲讽地勾了勾唇,起身一言不发地上楼,却是怒气冲冲地下来,把手里的盒子出气似的扔在她面前。
“都在里面了,拿着滚吧。”
里面各种各样的首饰掉出来撒了一地,许愿欢抿了抿唇,将那只剩棍的簪子捡出来怜惜地在衣角擦了擦才站起来。
“剩下的都不是我的东西,你自行处理吧。”
孟泽禹心口一阵一阵地收紧,却是笑了。
“是,我买给你的你都看不上,你只喜欢那根‘筷子’……是他送你的吧。”
许愿欢皱了眉看他,总觉得他在压抑着什么。
果然,下一秒男人就将背在身后的东西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那这个呢?这个总是你的了吧!里面满满的都是你和那个男人的回忆呢!”
本就脆弱的金属壳四分五裂地弹开,有几枚碎片更是直直飞过来,深深扎进她的小腿。
许愿欢吃痛地弯腰。
“我……”孟泽禹清醒过来就后悔了,却又拉不下脸认错,只是猩红着眼僵直在原地。
许愿欢终于压抑不住怒火抬头瞪他:“孟泽禹你发什么疯!”
她说:“要不是为了这个簪子,你以为我会来找你吗?我是疯了来白白承受你的怒火!”
她说的是事实,自己这个样子本来就再不可能奢望得到谁的怜悯了。
可谁都可以这么说,就是她不行。她是最大的刽子手,拿着那刀在他心口轻轻划下的伤口也比这段时间所有人统共留下的大,里面的血止不住滋滋往外淌。
他早已遍体鳞伤。
“算了,我的东西拿到了,我也不想和你吵,就这样吧,我走了。”
许愿欢冷冷地说完,也不顾腿上那道口子还在流血,转身就往门口走。
孟泽禹终于慌了,踩着碎片跌跌撞撞跑过来拽住她的袖子,乞求她:“别走。”
许愿欢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他:“放手。”
“不……”孟泽禹哽咽着,整只手都在颤抖。
他有预感,这次放了手就真的再没有以后了,他不敢放手。
许愿欢“呵”了声,有些嘲讽地勾唇:“你这样有意思吗?”
孟泽禹唇色发白,紧紧抿着不吭声。
“我的男人是你间接送进去的,你的父亲是我亲眼看着被押上警车的。我们之间的仇恨根本不是时间能化解的了的。”
“你现在拽着我又叫什么事呢?孟泽禹,你大公子的尊严呢?”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孟泽禹双肩颤抖着,红着眼在女人震惊的目光下跪了下来。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是事后才知道我父亲找人替我顶了罪……我不是故意的……”他红着眼语无伦次,“我父亲的事他罪有应得,不是你的错……我……你给我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以前没爱过人,你教教我……我学东西很快的……我一定对你好……反正他也不在了,我们这辈子就这样好不好?我陪着你……就这一辈子,几十年很快的……下辈子……下辈子我投畜生道,我绝对不去打扰你和他,你可怜可怜我……这辈子跟我好好的行不行?我求你了……”
孟泽禹什么脸面也不要了,他亲自把尊严踩在脚下,把真心捧给她看。
面前的人就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在海里上下沉浮,终于抓住她有了喘息的机会,他不想失去她。
许愿欢静静听他说完,哑着声看了男人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嘴找回声音。
“孟泽禹,”她难得放柔了态度,出口的话却依旧残忍,“爱情里从来就没有选择题,纪观南不是首选,没了可以再做其他打算。”
“他是我的唯一,”她说,温柔却坚定,“我只要他,换成谁都不行。”
“对不起。”
她蹲下来和他对视。
“你的人生还很长。”而她的心已经死了,她终将会随纪观南而去的。
“总会遇到更好的人,比我爱你,比我更适合你,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孟泽禹怔怔地看她,喃喃:“可她们都不是你……”
“不需要是我,你遇到就知道了。”
可他不想遇到别人了。
孟泽禹痛苦地敛了眸子,又想到什么猛地睁开,激动地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四年?我还给你,我去自首,你等等我……”
“够了。”许愿欢皱着眉打断他,本来尚还轻柔的语气瞬间变的生硬。
“什么叫还给我?那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四年,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错了!”
“是不是在你眼里,别人的生命就一文不值,可以随意践踏?”
“就算没有纪观南替你坐牢,那么你想着怎么解决呢?花钱吗?总之不可能自己去认罪吧?你孟公子高高在上,怎么会为了平民百姓的一条贱命去自毁前程呢——可是孟泽禹,你永远不知道你毁掉的是什么。”
“不仅仅是一条命,还有一个家庭。在那个男人的家里,他就是顶梁柱,没了他就好像天塌了你知道吗?”
所以开庭那天,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地骂着人,几乎丧失了理智。
那个时候她只顾着心疼纪观南,事后想来那人又何尝不是可怜人。不明不白就那样失去了自己的爱人,换成是谁都一样会奔溃。
她经历过一遭,再懂不过那种感受了。
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
许愿欢呼出口长气,抹了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湿润的眼角起身。
孟泽禹像是惊弓之鸟,猛地抬头可怜兮兮地看她,抓着她的手还是不肯松开。
“我知道我错了,没有你想的那些,不是还你……我说错话了,我去承担自己的错误……只求你给我个机会……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卑微地拉出那人挽留她,“你不知道吧,我其实和纪观南见过一面,我们一起救过两个孩子……我不坏的,你别把我推开……”
许愿欢微愣,她不知道他们见过,甚至还一起救过人。
怪不得纪观南说他本性不坏……不过那和她没有关系。
许愿欢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孟泽禹身子猛地一僵,以为她想开了,抬头狂喜地看她。
许愿欢顿了顿,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沙发上。
孟泽禹乖乖地照做了,搓了搓手像个等待发号施令的孩子。
“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能再随便给别人下跪了。”
她轻轻地说,传进他的耳朵缥缈的不像样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她记得是因为恰好早她十天,所以刚刚煮面的时候特意又卧了个蛋给他。
孟泽禹怔怔地看她,看着那张脸忽远忽近,却总隔着雾。
“生日快乐,孟泽禹。”
“对自己好点,不止今天——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孟总。”
“孟宛应该还在医院,她还需要你。”
“人只要还有一条命,所有困难就都不足以为惧。”
“永远坚强善良,就永远来日方长。”
她终究没有说再见。
“……”
门被轻轻带上,孟泽禹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发呆。
他觉得浑身冰冷,却有一道力量从心脉处开始延伸,倔强地要给予他生长的种子。
黄昏将至,太阳西斜照进来打在他的身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许久不曾见过阳光。
压在身上好长时间的力气终于泄了个干净,他弓着腰把脸埋进掌间,终于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孟泽禹,他听见自己说——
她就是来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