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阿尧阿尧 ...
-
大门被推开，许愿欢拢了拢头发走进来坐定，抬头笑意盈盈。
“不好意思，这几天有点忙。”
“没事——其实我没想到你最后会同意来见我。”
许愿欢还在笑：“您多虑了，对于看您笑话这种事我还是挺积极的。”
她隔着铁窗打量他，勾着唇似乎对他几天不见白了头这件事很是惊奇。
纪尧是真的年纪大了，同样的生活过着，却明显要比其他人憔悴的多。
许愿欢眉眼越发弯了。
“还有什么遗愿您尽管提，我尽量都帮您完成。”纪尧涉嫌贩毒量太大，已经确定判了死刑，下个月执行。
可纪尧似乎对她肆无忌惮的挑衅不甚在意，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你是怎么认识小榆的？”
许愿欢皱了皱眉：“我和孟泽禹已经没有联系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吧？如果你叫我了只是为了……”
“不是小禹，是小榆。”
“许姨？”许愿欢一愣，反应过来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不配提她。”
她是真不知道他到底哪来的脸用这种怀旧的语气提起当年那个尚还怀有身孕却被他狠狠抛弃的女人的。
面前之人的嫌恶毫不遮掩，纪尧有片刻怔愣。
苦涩涌上心头，牵着脉搏一阵一阵的揪痛，男人红着眼。
“是，我不配提她……当年要不是我没有能力保护好她，她也不至于那么早就……”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还没有能力？”许愿欢嘲讽地勾了勾唇，“我看你有能力的很吧，为了勾搭权贵抛弃妻儿，几十年后还要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永绝后患——你还想怎么有能力？”
纪尧僵住，拧着眉看她：“你在说什么……”心里漏跳一拍，他怔愣着，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许愿欢冷哼一声，暗恼一时竟被他气昏了头。
纪观南本来不同意她来，是她翻来覆去气不过，想到许榆刚来时艰难的那两年，想到纪观南提起往事时表面的云淡风轻——
她握着他的手臂，那里轻微发着抖，却不曾停下。
所以她还是来了，看看纪尧所谓“成功”之后的丑态——只是看看，并没有旧事重提的打算。
她心疼她的许姨，私心不想让那个男人知道她曾经的狼狈。她应该站起来，嘲讽地盯着他，告诉他没了他她依然可以过的很好，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许榆很不好，纪观南也很不好。
所以凭什么？凭什么活到最后的，是那个给予他们种种不好的坏人？
许愿欢腾地站起来，眼底泛红。
“纪尧，你什么都不是，”她还是说了，“许姨很好，她把纪观南也教的很好，我们全村的人都敬她爱她，她并不需要你。”
“纪观南说她不怪你，因为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权力，所以她从来都没有去打扰过你……二十几岁女孩儿最爱美的年纪，她从来没买过新衣服，攒着钱只为了给纪观南做顿好的——她情愿一声不吭将所有苦都咽下，也没有去打扰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最起码平静的生活都不愿意给她？她辛辛苦苦将纪观南养大，就是给你糟蹋的吗！”
“那四年……我无数次看到她半夜睡不着起来，抱着纪观南的衣服在院子里坐一晚上……我看到她对着满满一桌纪观南爱吃的菜发呆……我看到她一个人偷偷抹眼泪……纪尧，她明明什么都不欠你……你为什么就那么狠心，要将纪观南——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命也要夺走！”
“你知道她到死都没等到纪观南，她有多难受吗？你知道纪观南没见上他母亲最后一面，他又有多痛苦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许愿欢哑着声，抹了把眼泪，“可你还是毁了她，毁了纪观南。”
“纪尧，你怎么敢的。”
她抬头看，男人却早已僵硬，瘫在椅子里，眼里血丝密布。
“你在说什么？”纪尧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话，“她为什么……为什么会经历这些……”
他眼里又浮现出二十几年前报道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
孟鸿告诉他，他们的计划泄露，有人伺机报复。他匆匆忙忙赶回家，只看见了废墟……只有废墟，不管是人是物，全都成了废墟。
他不相信，红着眼挖了三天三夜……他没有找到她。他注销了一切联系方式，在废弃的车库里颓废了整整一周，不吃不喝，是孟鸿找到了他，在他濒死之时把他一巴掌扇醒，他才慢慢振作起来，跟着他继续干。
纵使他知道孟鸿找他不过是贪图他还能带给他的巨大的利益——可是他不在乎，他只是想为心爱的人报仇。
可是呢……这小丫头片子在说些什么？
纪尧恍惚极了。耳边的声音轻轻的，他有时甚至听不大清……可是为什么，却有那么大的力量，利剑一般一刀刀划在他的心口，将他这几十年来坚持的东西都击得粉碎呢？
“所以，她其实没有死……”纪尧毫无意识地喃着。所以，他的爱人并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那场他看着都害怕的大火里……可是，她依旧过的不好。
纪尧红着眼抬头。
许愿欢看见他眼角深深的皱纹里一片晶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还活着……”男人唇色发白，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
他要是知道，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过那么孤苦的生活，甚至还带着个孩子——
孩子。
纪尧又喃了遍，脑子里迟钝地反应着女孩儿的话，忽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她。
“你是说……纪观南是我的儿子？”
许愿欢哂笑：“别自作多情了好吗？”
她加重里语气，把另一层事实摊在他面前。
“不是谁都上赶着要当你儿子，纪观南从来没有承认过你。”
“你也不配。”
她动了动站硬的腿，转身努力把每一步都走得干脆绝情。
“再没什么事我就走了，看见你就浑身难受，影响心情。”
“……”
纪尧没有再叫她，只是愣愣的，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眼珠也不转一下。
狱警进来把他重新押回房间，他踉跄着，才发现双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软了。
小小的房间一时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纪尧发觉它越来越急，却还是带不进肺里一口纯正的氧气。
咽喉被扼着，他挣扎着去想明白所有的前因后果。
孟鸿说那些话的表情……再后来一切……仿佛闷头挨了一棍，时隔二十多年，他才反应过来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孟鸿的圈套。
他要拉他下水，就必然要断了他唯一的后路……孟鸿不是善人，他向来够狠，所以许榆肯定是不能活的……他不知道许榆是怎么逃过那场灾难般的劫杀的……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纪尧痛苦地抱住头，沉着声抽泣。
还有纪观南……
窒息的痛感席卷全身，他倒在地上，蜷起身来打滚。
他的儿子……那是他和许榆的儿子……他亲手毁了他，他把他害死了。
他想起那次会面男人倔强的眼神，想起他抽自己下巴时红红的眼眶。
他怎么就没注意到，那几乎和许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那是许榆辛辛苦苦，抵着外界所有压力生出来的孩子。
那个孩子说他的下半张脸不随他的母亲……随他……随他啊……可是他说他厌恶……他厌恶他的父亲——
他不配当他的父亲，他亲手毁了他，毁了他的儿子……他和他最爱的人的孩子。
他甚至还试图用许榆去威胁他。
“……”
纪尧跪坐着，却直不起身。
痛苦早已撕碎他的心肺，他在一声声清脆的巴掌声里找到片刻快意。
他在心里一遍遍祷告，一遍遍自责和道歉。
可他的罪行早已罄竹难书，他赎不了罪，他不配得到原谅。
……
枪决如期举行。
纪尧站在曾经一起狼狈为奸的那群人中间，心里却异常平静。
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在和许榆分开之前，他其实就已经走上了弯路——
他安慰自己只是太想给她一个好的生活了，其实现在想想就是鬼迷日眼，受不了金钱的诱惑。
他明明知道她是怎样正义善良的一个人。在校四年，她以笔为剑，抨击了世间所有的丑与恶。
明明自己过的都不尽人意，却见不得半点人间疾苦。
她说：“阿尧，我们不怕苦也不怕累，我们只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只要到死问心无愧。”
她说到做到，是他失了信，半路叛变做了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他有罪，罪不可恕。
有人上来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纪尧手脚发凉，知道自己这肮脏的一生终于要走到头了。
他挺直胸膛，接受所有人的谴责——
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他其实还有些留恋。
从最初的“报仇”到越陷越深，他早已利欲熏心，整个人发朽到溃烂。
他行尸走肉般活着，想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某天忽然半夜醒来，他受到本早已泯灭的良知强烈的谴责。
他不想那样了，他浑浑噩噩走到河边。
“喂，有什么想不开的。”
有人惊呼着拽住他的袖子。
他坐在栏杆上，机械般地回头，目光死寂。
小女孩儿对上他的视线，吓了一跳。
怕了吧，他无所谓地笑笑，等她松手。
她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
其实他能看出她的害怕。
她迟疑着问：“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说不定我能解决呢，解决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想不开了？”
他把头转回去，看着翻涌的河水，心里嘲笑她以为自己多大能耐，却突然有了倾泻的欲望。
他望着没有月亮的黑色的天空，哽咽：“我的爱人死了……”
“那我当你的爱人吧，”小女孩儿语出惊人，“反正你长的也不丑，又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吃亏啊。”
“就这样吧，我爱你，以后就是你的女朋友啦——现在，女朋友命令你下来，你就得乖乖听话哦。”
他愣住，呆呆地转头，撞进她弯着的眉眼，那里有今晚没有的星河。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已好久没听过有人说爱他。
……
那个女孩儿是孟鸿的女儿，一个被惯坏的小女孩儿，她叫孟宛。
他和她好了，自然得跟着孟鸿继续干，他彻底停不下来了。
纪尧收回意识苦笑，回想起那些也不知道那人到底算他的救赎还是拉他入更深地狱的美杜莎——
是救赎吧，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她父亲的那些勾当，毕竟他也确实和她过了一段时间不短的幸福生活，毕竟，他也没后悔过那些遇见。
宛宛，他心里喟叹，我也对不住你，下辈子别再遇见我——
“砰！”
枪声响起，万物归宁。
纪尧倒在地上，藏在黑布下的眼睛转了几转，停住。
所有意识散尽之前，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唤了声“阿尧”。
阿尧，阿尧。
我们下辈子一定要好好做人。
他笑了笑，说好。
远处有白光逼近，转眼却又遁入黑暗。
他的小榆在天堂，可他只能下地狱。
他终究没办法再见她一面，可他好想再看看她。
小榆，小榆。
他想起他背着她走过校园那条长长的情人路。
月光皎洁。
那时他说：“有我在，你可以不用坚强了。”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阿尧阿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