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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噩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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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蒋芸发现自己是在地板上盖着片麻被和衣而睡,走到门口看外面,天色泛青。
僧人正在院子里喂狗,头也不回对她说:
“你倒是醒得挺早。”
“几点了?”蒋芸去拿充好电的手机,打开锁屏一看,才五点多,看来僧人并非说反话嘲讽她,“……你不也是?”
僧人哈哈一笑:“老衲都已经多少岁数了?已经不需要睡那么久啦!”
“你……看起来和我没差多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我这也是不久前开始的,而且终是要还的……”
什么开始,什么要还的,蒋芸没听懂,不过她寻思那高僧定也是不打算解释的,于是她干脆就不再过问,打开微信,专心挑几个信息回复。
高僧吆喝她去洗漱,又一起用早膳,是最简单的白粥和榨菜,饭毕他拿起扫帚清扫前庭,自然而然地开口送客:
“雨停了,你找个时间启程罢。”
蒋芸知道,他这是断定自己不再念着转生了,她倒是也想放下自己的执念,可是冥冥之中她却又知道,如果现在放弃了可能她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她开口说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的话:
“我想回到二零二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我毕业那天。”
选择这一天,锦囊里的廿七给了她足够的底气,
“回去阻止她腿受伤,这样我和她就不用分开了。”
僧人扫地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停顿:
“没想到你下决心这么快。”
蒋芸挑眉:“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思考很久的事。”
对于她来说,比起做题目,这更像是填写某种申请表,告诉她要填那些信息,往上搬内容就是了。
“好,”良久的对视后,僧人缓慢地点头,“不过……”
——“如果实现不了呢?”
“什么实现不了?”蒋芸皱眉,清心寡欲的她鲜少有十分想做的事,如果是真的想做,她也鲜少不会完成到底,她自信地扬起好看的下巴,“不会的。”
高僧一怔,随即沉默下去,扫尽了被风雨打下的落叶,就带着蒋芸进了更深的玄关,推开一扇竹制屏风,大悲咒的声音盈满耳廓。
僧人示意她在原地等待,自己迈步走进去,须臾间端了一瓶水出来,瓶体透明印有金色字样,口狭长,状似观音净瓶,置于水晶莲花座托之上。他随手关门,大悲咒骤停。离开时蒋芸向着门口迈两步,忍不住好奇地侧眼观察,这屏风明明薄如蝉翼,怎么隔音效果这么好?
僧人递一串佛珠给蒋芸,手串比寻常见到的短一些,仅有十四颗念珠,他解释说最普遍的其实是十八颗,由于普陀山是观音道场,大多数僧人携带的是十四颗手串,表示观音菩萨与十方、三世、六道等一切众生同一悲仰,令诸众生获得十四种无畏的功德。
随后,他转身单手放于身前朝着杨柳一拜,伸手折了根柳枝,以柳叶沾水,口中念念有词,绕宅洒了一圈,蒋芸就也抱着无比虔诚敬畏的心跟着他走一圈。
“这是大悲水,”结束后僧人在寺前站定,“净宅之用。”
两人又回到那屏风前,僧人开了门,这回却没有大悲咒的声音传出来了,直到蒋芸走进屋子,才被环绕声包裹起来。看着她狐疑的表情,僧人笑呵呵:
“这才正常。许久没净宅,这里的结界本是弱了,方才才会有声音漏出去的。”
蒋芸回头看那屏风,果然门后烙着金印,佛教圣地,原来隔音根本不是材质问题。
僧人拿了蒲垫摆在供奉着的金色观音前让蒋芸跪坐于上,又以六枚红木作桩在她身侧按顺序摆出六芒星形状,合着肃静的大悲咒敲击着手中的木制法器。蒋芸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她闭上双眼,努力按照僧人说的镇定心神,深呼吸间,陈旧的檀香气侵入鼻腔。
她反复揉捻着佛珠,缓缓默数着数字。不知道过了多久,蒋芸终于放松下来,恍惚间,仿佛真的有一层半透明的金色结界从红木桩升起。
“施主,纵使您十分自信,贫僧仍是要斗胆一问,”耳畔传来僧人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却有些看不清,“万事总有个万一,万一没能实现愿望……”
“那就算了,”蒋芸重新闭上眼,打断他。
“那可能就真的说明,我们无缘吧。”
“哦?”
得到这样的回答,僧人好像有些出乎意料。
“那倒是省事儿了。”他说。
省事儿了?
省什么事儿了?
蒋芸想问,却发觉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一个晃神,觥筹交错,她听到自己的笑声,听到王晓佳的笑声,听到刀叉清脆的碰撞声,听到车水马龙的鸣笛声。
……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蒋芸又经历了一遍四个月前的事情,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353的床上,吕一在旁边床带着耳机坐着,很精神的样子。
“你今天起得够早啊?”蒋芸翻个身朝向她,“天都还没亮透呢。”
“芸姐,恕我直言,你……睡糊涂了吧?”吕一皱眉看着她,“天不是没亮透,是还没黑透!”
什么?
蒋芸拿过手机,打开锁屏,三点二十七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后缀还是pm。
“不过……我说得也有点夸张,现在倒也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今天下雨吧,”吕一还在那边为自己的大胆发言找补,“天色比较暗。”
下雨?
蒋芸记得很清楚,七年前,王晓佳在楼梯滑倒的第二天,应该是大晴天,自己还送她去出了一个露天的外务呢。
突然有些心慌。
介于室友还在一旁,蒋芸忍住了大幅度动作的举动,不显山不露水地又一次打开锁屏——今天……是几号?
七月十九日。
“哦对,刚才天草来找你,好像是想和你一起出去?”
“但是看你还在睡,就说算了。”
“她说你可能发烧了,还是多睡会好,就自己去了,让我转告你,记得量体温,记得好好吃药!”
“……芸姐?”
看着一瞬间弹起来,没有洗漱就已经换好了衣裤开始穿鞋的蒋芸,吕一突然感觉心中发毛。
“她去哪了?”出门前,蒋芸握着门把停住脚步,吕一听到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有跟你说……要去哪里吗?”
“没……”
“砰!”蒋芸用极其用力的关门声回应她无用的坦诚。
上海太大了,如果王晓佳铁了心要躲起来,蒋芸连一丁点儿能找到她的信心都没有,但是她又阻止不了自己去寻找。
没错,漫无目的,大海捞针,但她想不到另外的事情来填充内心可怕的空虚,她不知道自己除了寻找还能做些什么。
她知道,如果现在停下来,她怕是要原地发疯。
从顾村公园找到星梦剧院,从斜风细雨找到天朗气清,最后她停滞在夜幕里一盏路灯下,从头到尾蒙着一层湿气,而眼眶却干燥无比。脚下是一滩雨水,水面上看不见倒影。
狼狈不堪,她认命般抬手拦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叔,他本心疼自己干爽的车座,不想载她,可看她空洞而无望的样子,心里一软,也就抱怨着作罢。
蒋芸心里还残留着一丝侥幸,她无比希望自己回到中心,回到335,里面能有一个王晓佳坐在电脑桌前等她,可事与愿违,屋子里一片漆黑,她开灯走进去,桌子上有一沓照片,不知道王晓佳是什么时候去印的。最上面一张是合影,雨后的天台上,两人手中的烟花凑得很近,迸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浑身湿漉漉地蜷缩在335仅有的一张床上,蒋芸把照片按顺序翻了一遍。王晓佳定是筛选过了,总共也没几张,很快翻回到第一张,她突然发觉王晓佳的视线偏下,不知是在看仙女棒迸发出的璀璨,还是在看雨后天台那一地的积水。
视线再往下一些,平静的水面上,王晓佳有着清晰的倒影,而一旁的自己……蒋芸心里突然升腾起不详的预感,果然在凌晨十一点多被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拽了起来:
“芸姐?芸姐!你在吗?”
蒋芸把照片胡乱压到枕头下面去开门,吕一和几名X队成员站在门外,甚至还有个风尘仆仆的叶总和宿舍的管理阿姨,可谓是声势浩荡。
“啊呀,你果然在这儿!总算找到你了!”
“怎么?”
“那个,”吕一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吃饭了吗?”
没理由不吃。
于是蒋芸魂不守舍地跟着他们到楼下食堂,坐定,点餐,等待,拿外卖,开袋,分发餐具……一件件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连平日里总是絮絮叨叨停不住嘴的叶总都反常地保持沉默,插着兜站在一旁。
他们不开口,蒋芸也不问,僵持着,直到最后,餐盘里的小龙虾都凉透了也没少一只,管理阿姨总算先叹了口气:
“小蒋啊……这事儿,阿姨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是也不能不尽早告诉你,毕竟要向你了解情况。”
时针跳到十一点五十九分。
蒋芸总算在七月十九号的最后一分钟里被告知了噩耗。
——王晓佳遇难了。
“哦,”几名小姑娘开始抽抽噎噎哭,蒋芸听得心烦意乱,哭有什么用?她利索地站起身,“在哪个医院?”
“咳,”叶总拍拍她的肩膀:“已经送去……殡仪馆了。”
双腿发软,蒋芸跌坐回椅子上,动作太猛,撞得她眼冒金星,振聋发聩的耳鸣声中,高僧的话从远处回荡而来:
“凡事总有个万一,万一没能实现愿望……”
当时自信满满的蒋芸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