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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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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渊不敢迟疑,费力将李池鱼扶上马匹,然后踏着马镫上了马,将其小心翼翼地靠在他的背后,重新朝皇城方向驰去。
寰京城内街市四通八达,如棋盘状坐落,过了升平大街朝东北走,不一会就能抵达午门前的永乐大街,但介渊顾忌李池鱼身上的伤势,不敢将马速提得很快。
此时夜色已深,四下无人,整条长街上除了介渊一人的马蹄声清脆作响,就只剩下呜咽着长奔去的北风。
这条路他不知走过了多少次,但从来没有发觉过是如此的漫长。
介渊半顾着头,眼神不时飘向身后的李池鱼的身上,那对状似桃花的眼眸中常年泛着淡漠的寒光,此刻竟鲜有的现出一丝焦急。
到达午门时,年宴正好结束,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诸路藩王们正顺着左右两道文武门鱼贯而出,午门前的轿舆几乎快要将整个前街铺满。
“让一让!”他高声喊道。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相继让开一条道出来,呆呆地望着他纵马从身旁疾驰而过。
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官员们探出头,想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夜闯禁城。而近处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郡主王爷们也都摆出了一副好奇的神情。
“渊哥儿!”
介渊侧眸,谢峭这时正被一行人拥簇着出去,看服饰都是些国公侯爷家里的公子小姐,他被围在中间,高高地抬起头,朝着他招手。
他视若无睹,径直向着午门行去。
午门前站着两人,其中一位穿着一身大红袍子,双手拢在袖中,看上去慈眉善目。介渊认得他,是十二监中尚驷监的掌印太监郑文煊。而另一位则有些年轻,与郑文煊服饰也大抵相同,只是衣着更为光鲜,不似他身上那套像是反复洗了几十遍一样有些褪色。
那人远远地就见到介渊纵马行来,眉宇间已经有了些阴霾,看介渊还要再入午门,顿时心中恼怒,厉声呵斥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在皇家前驭马!”
介渊置若罔闻,只是轻轻朝一旁的郑文煊点了点头,郑文煊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人见到被介渊无视,怒火中烧,大声喊道:“狗娘养的,眼里面是没有咱家了!来人,给我拿下!”
郑文煊在他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立刻回头说道:“郑公公,他这不仅是没有把咱放在眼里,更是没有把我干爹放在眼里!”
“钱公公,先别急躁,说不定真是有要紧的事呢?”郑文煊笑着劝道,看了眼马背上的李池鱼,连忙指示门下的侍卫们放行。
“不准放行!”钱伟沉声说道。
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今天任凭这人是哪位皇子也不能给他过了这道门。出了事自有干爹刘峎在皇上面前顶着,怕什么?
“看他一身血污气儿,你们莫不怕冲煞了陛下!”钱伟眼珠子咕溜溜着左右打转。
郑文煊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介渊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钱伟。
后者被看的发怵,刚要说话,肩膀上却被人轻轻摁住,他慌张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让介阁老过去。”刘峎乐呵呵地说,笑容却散着寒意。
侍卫们见状都退到两旁,不再阻拦。
“介......介阁老?”钱伟如遭雷击,瞬间呆若木鸡,整个人的面容挤作了一团,像是马上就要跪倒在地、哭丧出声。
饶是他从来没上过殿,但是在宫里当差久了,跟在刘峎后面耳濡目染这么些年,怎么会没听过光寒阁大学士介渊的名讳?只是他如何也不敢把眼前这位披头散发夜闯禁城的清瘦年轻人,与那位清冷端庄、霁月耸绝的寒君联系在一起。
介渊没有多停留,淡淡瞥了钱伟一眼,就过了午门。在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多少围观的世家公子都惊掉了下巴,他们大多不识朝局,只是远远地望着介渊远去的背影,暗自揣测究竟是哪一位天潢贵胄。
穿过了四下无人的文阁殿群,介渊终于到了此行的尽头——司天监。
他下马后将李池鱼扶下,靠在院子的墙壁旁,叩响大门。
过了许久,门从里面被推开,嬴念从里面走了出来,穿了一身素白布衫,淡淡地望着二人。
“监正。”介渊唤道。
嬴念头也不抬,走到李池鱼身旁,看到他的脸时,身形微微怔了怔,弯下身去,以两指夹起他的左手,微微阖上眼。
介渊就静静地候在一旁。
“气到膺窗穴滞缓三分,说明什么?”嬴念站起身来,问道。
介渊沉默了半响,:“说明箭身没入躯壳不足一寸,体内各气府尚且还能流通......暂无性命之忧。”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都知道,”嬴念看着他,淡然的笑了,“那为什么还如此懆急?甚至急到连他的伤势都没有仔细确认。”
“从小我就教你,万事万物皆要以平常心对待,你保持了近二十年,都做得不错,怎么就今天偏偏露了破绽。”嬴念冷笑着,“刘峎放你进来,你还真就敢伸脚往套里走,严禁骑行的午门,说过你就过了。”
介渊垂眸说:“刚才的事,您都知道了。”
他此刻也正为方才自己的僭越行为而感到微微讶异。朝中皆知介寒君素来淡秀通雅、恪礼守格,盛名传遍国朝上下,但他自己在看到那一幅雪中红梅时,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遇险的缘故一时失了判断,竟顷刻间慌了神,脑海中第一想法就是把李池鱼带来司天监,无论如何也要求小师父保他性命。
“这么说,他不会死...”介渊喃喃着,松了口气。
“何止是不会死...”嬴念自嘲地笑着,他抬头看着天,摇头道:“你就根本用不着送他过来。”
介渊闻声有些错愕,转身看去,墙角处空荡荡的,已然没了李池鱼的身影,而地上则静静地放着一根箭。
正是方才插在李池鱼胸前的那根。
箭镞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整个头处像是与铁板猛烈撞击过一般铺裂开来,呈现出近似于花瓣的形状,而那花瓣的每一瓣上面都还凝着少许的猩红。
“护身甲?”介渊愣了愣,愤声说到。
“八九不离十了。”嬴念说。
介渊眉目间染了一丝阴霾,翻身上马就要离开。
这么说来,这极有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那么,到底是真遇袭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苦肉计,其用意只是为了逼他在皇城前犯禁,引圣上降罪?
这李池鱼到底是何方神圣?
拱卫司。
三皇子齐王介泽。
七皇子鲁王介澜。
是司礼监?
还是潜入京城的乱党?
介渊眯起了眼,双眉如寒刀一般冷冽,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彷徨。
“你不要跟此人再有过多牵扯。”嬴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冷的嗓音中透着罕见的局促。
介渊勒马,不解地望向他。
虽然他大概率不会再主动与李池鱼扯上什么关系,但是听到这话从嬴念嘴里说出来,介渊还是想知道其中的缘故。他向来不是什么多事的人,怎会平白无故地多此一嘴呢?
“那张脸,我在三十年前就见过了。”
三十年前?介渊有些讶异。那时还不是大常朝。
嬴念站在房檐下,整个身子没入暗处,介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当年恕帝李素道沉迷山水绘图,荒疏朝政。君和二年冬天我入京,初次过阳春桥,就是在那里见到的他。
“恕帝钟爱雪景,其中为十二月的落雪纷飞为最,他设宴雪中作画,当时一群公公围在临时搭起的篝火互拥着取暖,就连护卫也都冻得发颤,除了那位当之无愧的武道首魁沈藏剑站在恕帝身后冷眼旁观,就只剩下他了。
“那孩子围在恕帝的画案旁,几乎要将身子完全倾在上面,向来喜怒无常、对朝臣举手打杀的恕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着与他说了些什么,两人勾手起誓。那孩子看见了我,那时我在桥上远远看着他朝我明媚地笑,就知道他不是当帝王的料子,后来也不出我所料。”
他感慨万千,低下头去。
“再后来,这孩子临危受命,到你们介家攻破寰京、他自刎皇城墙,也不过就是两年光景。”
“他是...”介渊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盛朝末帝,李素却。”
嬴念走出暗处,借着朦胧的月光,介渊看清了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像是旁观者在陈述自己的所见。
介渊说:“可他不是已经死在皇城墙了?就算另有隐情,现在他也至少四十多......”
说着,他像想起什么一样,看了一眼嬴念。这位司天监监正的外貌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岁,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历经了几载年月,冗长的岁季貌似没有在他面容上刻下一丝痕迹。介渊只知道,他在这方小庭院中至少坐了二十年以上。
“那张脸我不会记错,至少有八.九分相似。”嬴念说。
介渊沉默着,刚想起什么,心底却突然传来钻心的疼,如刀剐一般。
是气弱犯了。
他脸色苍白,朝嬴念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便紧忙骑着马告辞。
嬴念没有拦着,只是淡淡叹了一口气,眼神放在了角落处那根箭上。
他走上前去,拿起箭。那维系着箭身形状的一丝气终于在此刻完全消散,整个箭身也化成一摊齑尘。
嬴念有些惊讶,掸去齑尘,望着手心中花瓣形的箭镞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