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36、百转回肠无人诉

　　大堂里看热闹的人头涌动在阁楼上。高伯乾迈步走下阶梯。堂正中木架上躺着一个人。凑近一看，确实是月氏人。
　　他如今躺在架子上就像是死了。
　　身旁三三两两站着壮汉。一旁馆中夫人也来了。还有老人在给他搭脉看诊。
　　四处环顾倒没见林瑜晏身影。
　　“吱呀！”一声，阁楼一间房门响了，本没引起注意。当林瑜晏走下阁楼的时候众人才关注。
　　几日未见，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高伯乾看着阁楼上走来的人，只穿着里面的衣裳，衣襟敞开，隐隐约约身前无数伤痕纠缠。头发黑如瀑布沾染着汗水黏在额前颈上，身前身后肆意散漫。一条裤子上隐隐带着血迹。今见他下楼来依着扶手摇摇欲坠。抿着嘴，空气充斥着鼻孔。整张脸透着瘆人寒意。鞋子也没有。
　　“他怎么……诶诶诶……怎么回来了？”身后人们议论纷纷。
　　“昨儿夜里县牙门给送回来的。”
　　昨夜就回来了啊。高伯乾退避一处不易察觉的地方坐下。
　　林瑜晏跌跌跄跄几乎是滚到月氏人身边的。
　　却见阁楼上又走来一人，正是刘承。
　　刘承缓步跟急促的林瑜晏形成鲜明对比。
　　林瑜晏握着月氏人的手，冲老者问道：“疡医大人，如何？”
　　“死不了，就是日后不能走路。形同废人。”
　　“您救救他，这可是我两锭金子四十多铜板，一箱子首饰换来了的，他在我眼里比我都值钱。”听林瑜晏没力气还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些不正经的话，难怪一圈的人都嘲笑他。可他不自知，抓住疡医的手腕，就要贴上去。高伯乾看着心想：这人，连看病的钱都要用身体换。
　　“疡医大人，别叫他死了，谁伺候我！花钱买来的呢。”
　　钱钱钱，林瑜晏干什么都是钱。在他眼里一个人也全部换算做了前，倒当真比他真个商人还精于算计。
　　木架上的胡人忽然醒来，他语言不通，可他似乎才最明白林瑜晏的心情，抽出一只手去给他擦眼泪。末了还冲他笑笑。
　　林瑜晏喉咙一阵酸涩，眼眶更热乎，泪水止不住就流出来。边流边破口大骂：“汝这匹夫，如今这般，真贼人碰上劫路的，亏你笑得出来！”这声音有气无力透着哭腔，鼻腔里末了还流处白花花的鼻涕来，真是孩子一般。
　　“我难独善其身，生就是个厌人。你倒好，弄成这样，跟我坏到一处去！”无论林瑜晏说多少难听话，月氏人都不懂。只管冲着他笑，笑到浑身无力双眼一黑昏厥过去。
　　“把他抬到我屋子里。”林瑜晏起身张罗着，身体不佳险些倒后，刘承上前一把搀扶住。林瑜晏小动一下挣开，刘承自此便不敢上前。
　　“瑜晏！”
　　刘承不远不近的喊一声林瑜晏，可林小公子一门心思附在胡人身上，看着那群人左左右右探看小心上楼。一道将疡医请上楼。
　　“瑜晏。”
　　上了楼的林瑜晏这才回身冲着几十阶楼梯之隔的刘承叹气之余轻声细语一句：“冤家。”
　　高伯乾看的出神，服侍他的女人梳妆好，发髻侧带着自己送她的华胜。跪坐在他身边时，饭菜也一并上来。真是周到。
　　“这是怎么了？”高伯乾问。
　　“我真没想到刘承心够狠。”女人话语中不再那么激愤，倒是怜悯，端出一碗米粥几碟小菜，一边说道：“竟给那奴隶行膑罚。”
　　膑罚乃剔去膝盖骨的酷刑。也就是说这人一生就要残废不能自理无法行走了。
　　“这不是拐弯抹角杀人么？”女人与他一同用膳，吃了没几口饭也咽不下去，自顾自的说：“昨儿林瑜晏就回来了。方才想必您也见了。瞧瞧，一夜，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刘承虽衣冠楚楚不是恶人，却生性残暴。我可领教过。你说林瑜晏是傻那还是笨？这般不记仇。还是说你们男人跟男人还真有情爱可言？”女人好奇的边问边看向高伯乾，搞的他浑身不自在。咕咚一口喝完剩下的粥，当一声撂下碗，带着情绪道：“污耳之事，日后少提。”
　　“问的是您，厌烦的也是您，还叫我活命么。”女人也不高兴刚拿起的筷子扔在了桌子上。
　　高伯乾起身拿上一个馒头一点菜也不吃朝着聚茗馆外气呼呼就出门办事儿了。留下女人呆坐着。
　　这一日外出高伯乾整天心不在焉。看什么都不舒心。一日过去什么都不曾采买。身边家奴跟着他也一整天没吃东西。饥肠辘辘还不敢说话。
　　晚上奴隶送他去聚茗馆，他站在聚茗馆前停了好一阵子，一抬脚，转了个弯儿，朝着客舍方向去了。
　　身后家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忙紧追几步，忍不住问道：“公子，莫不是姑娘们惹你不高兴？”
　　“多嘴。”
　　家奴吓死了，他真是好心倒被堵了回去。
　　可看主人的脸色，以为会不会生病，于是小心翼翼又问：“您着脸一天都不见晴了。要么找个疾医看看？”
　　“母婢也！”紧接着高伯乾粗话破口而出：“这些天尔都做甚，临走在即，不曾物色一二。”
　　“我……我……”家奴是真叫屈。您天天混在聚茗馆嫖宿，好不容易出来闲逛一天饭也不叫吃，到头还怪罪自己不物色货品。真是没天理了。
　　回到客舍，高伯乾一路而去，看着角落吃饭的桌子椅子，窄小楼阶，冗长灰暗的长廊，自己的房间，还有隔壁房门……这一切都到退到半月前。
　　濛濛之雨的清晨。
　　他在床榻上一夜辗转反侧。脑海里奇怪的浮现着儿时一面之缘的林瑜晏；而后初见，刁钻为钱搭讪自己的林瑜晏；两锭金子一个宝箱买下月氏奴隶的林瑜晏；布衣坊里为了件衣裳跟老叟卿卿我我的林瑜晏；还有今日从阁楼上跌跌撞撞跑到月氏奴隶身边的林瑜晏。
　　林瑜晏无论怎么看都像个孩子。他跟他一般大的年纪还在父亲母亲的身边承欢膝下。而他却在娼馆里卖身。
　　从开始到现在，高伯乾所见到的林瑜晏是一个被父亲丢弃买卖，为一顿饭出卖身体，却又肯拿金银换一个无法沟通的外夷，又为了漂亮衣裳甘与年迈老者欢愉，可对奴隶的责骂中尽透着柔情和心疼。
　　黑暗里高伯乾不敢闭眼，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林瑜晏的样子。
　　“也不知这些年有人心疼他么，到叫小小的他先心疼起别人来。”黑暗里高伯乾坐起身，缓缓开门走到长廊上。
　　月亮在屋檐前，散发着皎洁的月光，就像林瑜晏的肤色。月旁的星星一闪一闪，像林瑜晏的眼睛。
　　夜风徐徐吹来，高伯乾觉得很凉爽，他转头看着侧身夜风席卷长廊直到尽头。长廊上除自己外空无一人。隔壁已换了客人居住。
　　夜虽深，灯火却还亮着。房中人身影时而影射在窗户的布帛上。
　　深夜下，月亮听见高伯乾心中一声叹息。
　　这一夜高伯乾从未有过的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