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37、朦胧烟雨拢人心

　　这一夜高伯乾从未有过的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高伯乾刚出客房门，隔壁的门也忽然打开了。
　　一人伸着个头矮小，伸着懒腰出门来。一边打哈欠。
　　高伯乾昏昏沉沉，见这一幕忽然清醒，齿间低喃：“林公子！”
　　“什么？”放下胳膊，一个小姑娘好奇的看着高伯乾，冲他礼貌的一笑，问道：“哥哥叫我吗？”
　　“哦！不……不是。”高伯乾尴尬的回笑，冲女孩摇摇头。
　　小姑娘扭头跺脚，冲里面喊：“爹我饿了！”
　　高伯乾看着转身进屋的小姑娘，心中生出淡淡失落，表情淡然。叫赶来的家奴胆战心惊的。
　　完了完了，难道今天又要饿肚子？小家奴哭丧着脸想，高伯乾揉揉脸，说道：“咱去下面叫些吃的吧。”
　　“啊？”家奴还不信，高伯乾瞪他一眼，他连忙开路前头，高兴到：“公子请，咱吃什么啊？”
　　他本叫客舍老翁随便上个肉食再来个素食。
　　端上来野兔半只、羊肉一叠、韭黄炒蛋、两碗清粥、两个馒头。
　　“这吃食……”高伯乾拿起筷子在饭桌上点了点，夹起来韭黄炒蛋还没吃又放回去。一旁的家奴看着也跟着拿起筷子夹起来都塞进嘴里一半活生生又吐了出来。
　　高伯乾正瞄见他吐到粥里，心中万分嫌弃。想想也难为他了，忽然就被逗笑了，虽板着脸斥责：“好好吃，这般恶心人。”
　　“恩？”
　　“吃完吧，我先回聚茗馆取东西。这两日不能再耽搁。”说完起身就走，丢下银子扔给家奴。
　　小家奴看着自己公子跟失了魂一样。
　　站在聚茗馆门前，高伯乾就觉得不舒服，跟最初那种到这里寻求解放身体的快感相差甚远。
　　他在门前犹豫很久。
　　“扔出去！”
　　“别回来了，生死由命。”
　　“你也别怪咱们，咱们也是奉主家的令。”
　　聚茗馆里扔出来一个人，远远的扔在了侧面巷子，正滚落在高伯乾前方几丈处。
　　高伯乾看着聚茗馆里的人，竟是些不好惹的男工。
　　低头看脚下，正是月氏人。他下肢渗着血水。可怜极了。
　　高伯乾本想上前帮帮他，却见他在地上趴着蹭着，朝着聚茗馆的门前又去了，身后蹭出两条长长的血印。
　　刚爬到正门前就被人又拖了出来，然他孜孜不倦，任凭拳打脚踢一次又一次往聚茗馆门里爬。
　　倒是有个好心的商人出门时正撞见了，蹲下身跟他言语的正是月氏话：“你拖着残废的身子只能给小主人添累赘。他不要你你又何必自找没趣。”
　　月氏人听此一席话，整个人都没了方才的精神。可也许是觉得在理的缘故，缓缓在地上爬行，消失在巷子一角。
　　高伯乾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他一直朝着山林的方向爬。
　　跟着他走了很远。高伯乾放弃了，快速几步赶上他，将怀里的碎银袋子塞给他手中。心想：林瑜晏果真还是将他扔了。这么一个残废可不是个累赘么。这不是自生自灭，而是死路一条吧。
　　说到底都是势利狠心绝情之人，听闻刘承对林瑜晏很好他即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何况这个毫无用处的月氏人。
　　高伯乾袋子里的银子放在当年，能买好几个林瑜晏。见到这个月氏人惨状，他对自己的怜悯之心觉得可笑。忽然又觉得还好当年没买下林瑜晏这个见钱眼开害人的祸水妖孽。
　　抬眼望天，色已渐白。
　　高伯乾回身去了聚茗馆。
　　聚茗馆里竟然一片狼藉。
　　“高公子来了。”馆里的夫人上前来，招呼他，“您还要方姑娘作陪？”
　　“汝等鼠辈，竟背着我将他扔了！”
　　咣当一声，歇斯底里间，林瑜晏抬手就砸了一个光溜溜华美的罐子。
　　“好狠的心！刘承！刘承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我人面兽心？我看是你不识好歹！”
　　“现在就给我找！若找不回他，休想我再跟你如何。”
　　“他是个残废，你留着他就是给自己添麻烦！况且他什么也做不了。”刘承激动地拉住林瑜晏的手腕，怒吼他。
　　林瑜晏甩开他的手，讥笑浮上面容，清清冷冷的说出一句震惊人心的话：“那我就养他一辈子！”
　　“你疯了！”刘承二话不说气急之下一个巴掌就打上了林瑜晏的脸：“你才认识他多久！”
　　刘承整个身体都颤抖，手臂垂在身旁，袖口里的手心都是抖动的。火辣辣的疼。他不想打他。可他总跟自己意见相悖。
　　林瑜晏肩膀晃动着，捂着自己的脸颊，轻蔑相视到：“可他，就认我林瑜晏一人！”
　　“你不懂……你不懂……你们不明白。”林瑜晏喃喃自语转身冲出聚茗馆。
　　“瑜晏！”刘承在身后大喊林瑜晏的名字。留下的不过冷风一阵。
　　天外一声轰隆雷响。
　　又要下雨了！
　　刘承伤心欲绝，自己的苦心和身体状况林瑜晏不知道，谁叫他只是个孩子呢。刘承只是想有朝一日他死后林瑜晏至少能独善其身。无牵无挂无麻烦。
　　刘承胸中闷着一口血气，吐出一口鲜血。家奴忙乱纷纷蜂拥而上。
　　高伯乾从忙乱的人群中穿过，鬼使神差的追出聚茗馆。
　　偌大的雨点已经打在了他的脸上。
　　高伯乾对自己深恶痛绝。他觉得自己总凭借猜测去误解林瑜晏。林瑜晏这个孩子总能给他一个很糟糕的印象，然后又全部颠覆，叫他的心里愧疚暗生。
　　行商这么多年来，高伯乾自认识人能手，如今心中默默嘲笑且承认：他看错的第一人，大概就是林瑜晏。

　　县城大街小巷，雨水倾泻而下。瞬间盖上一层白蒙蒙的雾水，打落在屋檐石阶泥土中的雨捡起白色花朵。
　　追出去的高伯乾紧随着林瑜晏身后，城外千沟万壑、层层叠叠、模糊不清。城中羊肠小道阡陌纵横。
　　脚下紧跟着，目光遥遥望去。
　　泥泞雨水弄脏了林瑜晏的衣裳。泥土湿滑，他脚下一崴，整个人侧身滑倒在地。高伯乾手心一紧，连忙加快步伐。
　　横在巷子头的大路间匆匆行过一辆车马。视线被遮挡片刻。待车马过去后，林瑜晏的身影消失无踪。
　　缓缓停下脚步的高伯乾在清冷浩瀚的风雨之中矗立。
　　雨中奔走的林瑜晏泪水模糊。
　　如果当年自己能被人不抛弃不放弃，他便不会有今日。与月氏人只是同命相连罢。
　　父亲是他触碰不到却也恨不起来的人。
　　高伯乾自与林瑜晏散了，便折身前往城外山间一处破棚屋里。
　　月氏人仰躺在草垛间瑟瑟发抖。身边掉落着高伯乾赠予的钱袋。他闭着双眼嘴唇发白起皮。随高伯乾一并而来的还有两壮汉抬着一副架子。
　　棚屋里滴滴拉拉流着雨水，月氏人的衣裳已经湿透。膝盖伤口混着血水。他蹲下身拍拍月氏人身体，心里不知是羡慕嫉妒还是同情安慰，口气阴阳怪气：“你命好，比林瑜晏好。”
　　“抬走吧。”
　　身后壮汉将月氏人台上木架，高伯乾在他的身上搭上一件蓑衣。
　　山路崎岖湿滑，行路很不方便。一人滑引倒一片。高伯乾在侧面也摔在泥土里。浑身脏透了。
　　一只鞋子脱脚顺着山上冲刷来的泥土滑向了别处隐在滑坡的泥土里不见了。
　　下山路难，高伯乾一行人走了很久。
　　阴天缘故，到达襄平县城内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
　　聚茗馆一如既往的热闹。
　　高伯乾将月氏人先安顿在自己的房间里。
　　给了两个壮汉一锭钱便打发人走了。服侍他的方姑娘徐徐跟进来，瞧见床上的胡人，一边给高伯乾更衣，一边不高兴到：“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去，叫人找个疡医来。给他看看。”高伯乾命令。
　　“不用，刘承那正有一个疾医先叫他来。”女人将湿漉漉的衣裳扔给身边的女婢，看着高伯乾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光裸，光裸的脚下似乎还沾染着血。
　　“呀！公子足下伤了？”
　　“恩。”高伯乾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发冠取下放在一旁。雨太大，就算穿着蓑衣带着帽子仍然弄得一身湿。高伯乾坐下，女人跪坐在他脚边，双手脱掉他单只鞋子，又捧起受伤之足，拿这布巾轻轻擦拭，一道口子在足侧裂开，像硬物所划，时不时渗着血。女人轻轻给他擦拭，吩咐旁边的女婢看看刘承公子要是没事就叫疾医来自己房里一趟。一边心疼的说：“瞧着一身，不如随奴前去沐浴。”
　　“不了。”高伯乾闭目朝着地上的软榻仰躺而去，女人诶呀一声去拉扯他，“你那头发好歹擦拭了。”
　　他一夜未睡，现在忽然困顿。
　　窗户敞开着，冷风徐徐吹入，帷幔缓缓飘起，覆盖在他的身上。轻轻来轻轻去。
　　女人拉扯不动他就放任他不管，但不满小声嘀咕：“小心受风寒，就不能到榻上睡。”
　　说着起身将薄被拿来给他盖在身上。
　　冷冷的风雨，扫着高伯乾露在外的皮肤。跟被子里温热的身体形成对比却无比舒爽。渐渐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