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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嘉和三年十一月初九,宜祭祀,开光,破土,安葬。

      镇国公府偏院。

      姚念念已经昏迷了两日,她是被院外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与管弦乐声吵醒的。

      想必是她的三妹妹,梁王妃回娘家探亲,阖府欢庆。

      床头放着的药碗早干了,碗底结了一层黑褐色的药渣。

      她嗓子干得冒烟,房中无人伺候,只得自己起身倒碗水喝。

      一下床,便发现自己身子不同于往日的笨重,而是轻飘飘地,像是踩在云上,连自身的重量也失去了。

      恍惚间想起一个说法:人快死了,就是越来越轻,直至脱离躯壳。

      她一边扶着桌子酿酿跄跄地往屋外挪动,一边呼唤她的丫鬟。

      “翠烟——”

      翠烟是她的贴身丫鬟,忠心耿耿,照顾她的其他丫鬟婆子见她落魄,早已离开,只有这傻丫头不离不弃,前日出门帮她求药,至今未归。

      她放心不下,想要寻去,只是身体实在难以维系。

      破旧的木门突然从外被人打开。

      走进来一个身着一品诰命华服,容光焕发的妙龄女子,正是她的三妹妹,姚单秀。

      姚念念干瘦的手指蓦地扣紧了桌面,她死死地盯着那张杏腮桃颊的脸,牙关紧咬。

      姚单秀有先天不足之症,调理身子的药引子里,有一味是至亲的心头血,因为爹娘年事已高,而兄长承延嗣之责,唯恐伤了阳气,幼弟尚小,所以这取血之事,便落在了她身上。

      整整三年,她每月一碗心头血,将姚单秀从起初的脸色苍白,养成如今的红光满面。

      她的身子正是因此垮了的!

      而当她病入膏肓,她的好妹妹,她的亲生爹娘,她的兄长弟弟们,却无一人愿意给她一滴心头血!

      姚单秀拿出锦帕捂着鼻子,似是被这一屋的药味熏得受不了。

      “姐姐怎么不叫丫鬟开窗户通通风?”她走了几步,揽着念念的肩膀扶她坐到凳子上。

      姚念念形同枯枝的手指扣住她手腕,嗓音嘶哑地质问道:“你还来干什么?”

      她已经被他们敲骨吸髓,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

      姚单秀似乎没听见她的问题,自话自说道:“姐姐的丫鬟是叫翠烟吗?哎呀,我想起来了,前日是有一个丫鬟跪在梁王府前,说是要让我放血,夫君听了大怒,命人将她乱棍打死。她不会就是翠烟吧?”

      姚念念气得牙齿直打颤,勉力站了起来,伸手要去扇姚单秀耳光,却因为体弱无力,被轻而易举地捉住手,重重地推倒在地上。

      姚单秀轻蔑一笑,俯身在念念腰间扯下一枚玉佛坠子,拿在手上把玩。

      “姐姐你说,我要是把这个寄给太子殿下,哦,现在应该叫废太子了,他会不会违抗皇命,从沧州逃回来救你?”

      太子凌骁越先前做了许多惹人非议之事,被御史们联合弹劾,加之三皇子一派推波助澜,皇上遂废了他的储君之位。

      按照惯例,废太子会被关押入宗人府了此残生,再无翻身机会。皇上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把凌骁越刺配沧州,而三皇子虽然立了大功,却并未非封为太子,只是赏了些封地。

      朝堂都猜测皇上是想看看废太子在沧州的表现,若是有改悔之意,便调回京城,罚酒三杯,继续做太子。联想往昔皇上对废太子无条件的纵容,此事八九不离十。

      姚单秀身为三皇子妃,这几日受了不少命妇暗含奚落的祝贺,恼恨不已,眼见就在嘴边的太子妃之位要飞了,便想出一个阴狠的主意:

      “姐姐真是一点也不为这个家考虑!之前娘亲差点跪下来求你,你都不愿意帮我们偷那祸害的私印!明明他对你一点也不设防!姐姐真是心狠呐,罢了,姐姐包庇外人不愿意下手,这次我自己来。我不信那祸害以待罪之身逃回京城,陛下还能昧着良心封他继续做太子!”

      姚念念拼尽全部力气,也只是拽住了姚单秀的裙摆。

      “把它……还给我……”

      姚单秀一脚踢开她,走出房间,满脸恶意地笑着说:“姐姐身体太弱了,还是呆在这里好好休息,哪里也不要去。”

      说完给门上了一重大锁,又吩咐护院不要让人进来。

      姚念念本就油尽灯枯,现下又气急攻心,呕出一大口鲜血后断了气。

      因为恶人没有遭到天谴,她死不瞑目!

      她怨念深重,化为怨灵徘徊人间,不肯散去。

      她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偏院外面。

      她听见下人们的谈话。

      “真是晦气!赶这时候死在府里,我看就是她存心不想让三小姐好过!”

      “三小姐待她那么好,废太子被贬沧州,她本要一同前往,得亏三小姐同情她身体弱,路途遥远经不起折腾,四处疏通,把她接回镇国公府,她竟然毫不感恩,还想要三小姐放心头血来给她做药引子,她不知道三小姐身体刚好么!”

      “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到底是野庙里养大的乡下丫头,哪里像一个嫡女了,我看啊,三小姐虽是姨娘生的,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

      灵堂内,镇国公夫妇抱着她的尸体,神情哀恸。

      姚单秀单薄的身体颤抖,小脸惨白,我见犹怜地哭了起来:“是单秀不好,是单秀害了姐姐!姐姐要是用了单秀的心头血,兴许不会死这么早……”

      她眼睛一闭,似是悲不自胜,就要晕倒在地。

      话音未落,四少爷姚嘉明就冲上去揽住了她的肩膀,不忿道:“那个病秧子本来就活不久,死了就死了呗。阿姐的身子废了那么大力气才养好,怎么能让她去献心头血呢!”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姚念念本来并不是什么“病秧子”,她是为了给姚单秀献血身子才垮掉的。

      “嘉明!她到底是你二姐姐,你不可如此说她!”长子姚嘉荣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只是很快被对姚单秀的心疼盖了过去,“逝者已逝,生者自珍!咱们好好疼爱单秀,她在天之灵也有了安慰。”

      镇国公夫妇也拉过了姚单秀的手,不住地劝慰她。

      一家人依慰在一起,温馨冲散了悲痛。

      只有那地上的尸体,再没得到过一个眼神,像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看到这样的场面,姚念念心中的怨气疯涨,几乎要化为实质,她不顾被生人的阳气灼烧,向那些负她之人扑了上去,却只是掀起了一小股凉风。

      没等她再次反扑,她就被吸入了一尊玉佛里,动弹不得。

      一只修长劲瘦的大手摩挲着玉佛表面,然后塞进了衣领子里。

      ——原来是太子把她挂在了脖子上。

      姚单秀将玉佛坠子与一封信寄给沧州的废太子,以念念性命威胁,让废太子回京。

      念念贴着他的胸口,他的胸膛有力地跳动着,她能感知到那里边浓浓的怨恨与铺天盖地的疼惜。

      收到玉佛后,废太子立即带领数十个部下从沧州赶回京城,一路上不曾有片刻休息,马儿都累死了五六匹。

      返京之后,他直奔镇国公府,见到门口已经挂了白绫,顿时目眦欲裂,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带领部下一路杀进镇国公府,所到之处血流遍地,横尸数百,终于在灵堂前,找到了他的念念。

      “别怕,我带你,去报仇。”他抱着尸体,喃喃自语。

      这条血路,从镇国公府直达梁王府,他浑身受了不知多少处伤,满脸血污,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无人敢挡,无人可挡。

      他一剑刺穿了满脸惊恐的梁王的心脏。

      姚单秀跪在念念的尸体前,涕泗横流地忏悔、求饶。

      废太子取了几只碗,割开姚单秀心口,用碗来接血。

      “你用了她多少血,现在便还她多少。带着她的血去死,你不配!”

      “啊——”

      足足放了三十几碗血,姚单秀终于面目狰狞地死去。

      太子将念念埋在了皇恩寺后面的桃花林里。

      他小心翼翼地将念念摆放在土坑里,倾身吻了吻她的额角。

      又解下挂在颈子上的玉佛,也和念念埋在一起。

      御林军已经带追兵包围过来,他插翅难飞,不想让血腥与污秽扰了念念的安息之地。

      “念念。”最后看了一眼,他转身离开。

      姚念念拼了命地想要挣脱玉佛,追随他而去,然而无能为力。

      太子被乱箭穿心,死在皇恩寺门口。

      后来,那日去围剿的御林军们都说,隐约看到有一个红衣女子,伏在太子尸身上,恸哭不止。

      埋在地下的玉佛眼角落下一滴泪水。

      像是一生的委屈,都随着这一滴泪落尽了。

      *
      不知意识模糊了多久,姚念念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眼前是一片梅花底纹的赭红帷帐,这是她未出嫁前,在镇国公府闺房的装饰。

      甫一起身,就看见一个圆脸丫鬟脸上顶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子,哭丧着脸跑了进来。

      “小姐,厨房的方婶子说,今日没有给咱们的碧螺春茶叶酥了。”

      姚念念看着她的脸,喃喃道:“翠烟,没想到到了地府,你还是要受人欺负,天理何在?报应何在?”

      翠烟慌了,忙一抹眼泪,着急道:“小姐这是魇着了么?怎么一大早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奴婢……奴婢这就去请夫人来。”

      她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姚念念也没阻拦。

      她抬起手,看到了十根玉葱般白皙幼嫩的手指,病入膏肓之后,她因为喝药,手指枯瘦干黄,绝没有这样的生机活力。

      她这是……

      重生了?

      心口陡然传来一丝恍若隔世的钝痛,前世的那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出现在眼前。

      姚单秀,三皇子,姚嘉明……

      那些负心之人的身影一一浮现在眼前,姚念念恨得将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被子里。

      忽然腰间一烫,她伸手拿出来,是一枚小玉佛,只是莫名其妙地布满了裂痕。

      前世她死后,便一直附在玉佛上,能够重生,兴许也是托了这玉佛的福。

      想起前世最后一幕,她眼角酸涩,一滴泪水滑落下来。

      她离床跪下,将玉佛供在桌子上,双手合十。

      “佛祖在上,信女幸得重生,愿披荆斩棘,护凌骁越一世安乐!愿日行一善,换欺我,辱我,谤我之人下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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