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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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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月明千里之时,案子上摆了一盘月饼,叠得整整齐齐。顾惜朝负手立在旷古悠远的月色之下,身后传来丁咚的琴声,他闭上眼听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恩,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指法如此精妙。”
琴案上的小小孩童撅了嘴道:“父王说,亮儿的手指还很短,谈不上指法,先生是哄人玩呢。”
顾惜朝于是啐道:“小小年纪,指法不怎么地,心眼倒是多!”
“亮儿又顽皮了么?”身后的中年男子一掀大帐走了出来,摸摸孩子的头,一双眼睛含着温和的笑意看牢顾惜朝。
顾惜朝微微颔首,“殿下多虑了,亮儿天资聪颖,一学就会,我这个先生当得倒轻松。”
小孩子从琴凳上跳下来,掂起脚尖咬着手指去看案几上的月饼,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辽王从盘子里拈了一个小小月饼递给他,嘴里却嗔怪道:“吃吃吃,就晓得吃!”
小孩子忙把月饼塞进嘴里大咬起来,含混不清地道:“这是先生亲手做的,爽口清香,不像外头卖的那般甜腻。”
辽王大大地讶异,“亲手做?难怪昨夜没听到你抚琴,竟是一直都在忙这个东西么?”说着也捡了一个小月饼吃到嘴里,一边吃一边道,“味道果然很妙!难为你在这军营里还能做出此等江南才有的风味来,我也差人专门去扬州学过,做出来全不是这个味道。”
小孩子很快吃完一个,伸出手又去够,辽王将他抓过来,拍拍胸口的碎屑,道:“贪多嚼不烂,先去刷了牙,明日给你留着。”转头唤来随侍的小厮,牵了那肉嘟嘟的小手交过去,吩咐道:“这都几更天了还不去睡!”
顾惜朝见辽王一脸的宠溺,阴郁的嘴角线条不禁也变得柔软,道:“我和晚晴若有孩子,也该有这般大了。”
那孩子穿了一身汉人的白色锦衣,外罩金蟒绣袍,一头乌发却未曾梳起两个总角,反是头顶镶玉的簪子将头发束好,加了灵鹤金冠,一副江南世家公子的打扮。乍一看,粉雕玉琢的像个小小面人儿,只觉玲珑可爱。此时他一只手被小厮牵了要带进帐里睡觉,极不情愿地回过头来,望着顾惜朝发出求救信号。见顾惜朝但笑不语,他急了,道:“今日是中秋,月宫娘娘还不曾睡,亮儿也不想睡,我给先生再弹一曲吧。”
辽王不由分说在他脑门上一点,“叫你睡便去睡,找打么?”
“我知道,你们说悄悄话不让我听,横横!不就是商量攻城的事么,等我以后长大了,定能兵不血刃拿下太原府,不像你们这般墨迹。”
辽王哭笑不得,道:“小东西,你知道什么叫兵不血刃么?”
小小孩童胸有成竹,一脸得色道:“今日先生跟我讲过了,就是打仗不死人。”
辽王横眉倒竖,“半桶水响得欢,滚去睡觉!”
“父王,亮儿说错了吗?”
顾惜朝见他们父子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不由莞尔一笑,道:“亮儿,送你一句忠告,过慧易夭,情深不寿。”
“什么意思?又是妖怪,又是野兽的?”
顾惜朝一双星目渐渐黯淡下来,唇边那漾开的弧度便带了一丝苦一点涩,“你大一点,自然会明白的。去睡吧,睡过一晚,便又过了一日,明白的事自当多一些。”
待完颜亮进了大帐,两个大人一起回过头来,倒没了兴致谈军情,反是看天上皓月当空,地上遍地撒银。从高台上望过去,太原府城墙上的战旗在秋风中猎猎飘扬,夜色中的火把仿佛灵堂上跳动的烛光,只需轻轻拂袖一掸,便可瞬间掐灭,了无生机。
“今日探子来报,宋人的援军在文水县得了小捷,正向太原府赶来。”
青衣的书生冷冷一笑,“宋军十数万众的援军不战自溃,各方督军刚愎自用,带兵将领互不信任,各自为政,谁也不愿听候他人差遣。新皇刚刚登基,朝令夕改,优柔寡断,且战且和,加上勇猛之将无权用兵,鼠辈宵小孤军深入,这样的援军,再来十万,一样被各个击破。文水县的乌合之众,今得小捷,明日便要大败,不足挂齿。”
辽王见他神色倨傲,又颇有一番恨铁不成钢之气,不由摇头笑道:“你的心还是向着宋的。”
漆黑的眸中闪过不屑,“我的心即不向着宋,也不向着金,我来此只是观战。辽王殿下朱子深衣,一派文士打扮,又哪里是来督战的。行军千里至此,还带着幼子,倒像是游山玩水来的。”
辽王哈哈大笑,“我倒是想手握重权,甲胄在身,只是宗室里骁勇善战者众,且一个个年轻有为,我老啦,平日里就喜欢逗逗小孩子。皇帝国事繁忙,把族里最受器重的孩子都交给我带,若不是前线战局多变,恐有闪失,本来也预备将他带出来和亮儿做个伴的。他们年貌相当,倒可以玩到一处。”
顾惜朝道:“辽王殿下一身才学,又正当盛年,如今乱世之时,不在沙场一显身手,未免可惜了。”
辽王不由白了他一眼,“这是我前几日对你说的话,你倒好,原封不动送还给我。我是文人,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宗室子弟在前线舍生忘死,我打仗即无勇亦无谋,不如扬长避短做些趁手的事情。你看宗瀚,明明是勇武好战之人,麾下众将年初久攻太原而不克,他不矫不躁,只围不打,而将城外各路援军一一击破,这太原府却是困到了中秋。听闻城里已经杀老弱相食,这一战真正要做到兵不血刃了。”
顾惜朝点点头,“是以,我在金营也无用武之地。”
“此言差矣,你若归入金营,我军定能如虎添翼,此番南征,也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宋人之中骁勇善战的将领也不少。就说你在赵郡遇上的韩世忠,此人可带三百死士,于乱军之中取敌首级,实令我朝野震惊。”
顾惜朝一挑眉毛,“殿下可是恼我当日并未出手相救厉将军?”
辽王摇摇头,“我好心荐你入他麾下,他既疑你有异心,你不救他,也是人之常情。且听闻当日刺杀他的人,是个江湖高手,你若有什么闪失,才真叫我挂心。”
“无论我在何处,人人皆道我有异心,我已经见惯不怪了。”清朗的声音里一派寡淡。
辽王微蹙双眉,却没有发表意见,只转过身去望着渐渐西沉的一轮明月。顿了顿,他道:“我有意招你入营为将,看来是不行了。你的心智高远,当年愿屈居人下,催眉折腰,欲谋得一官半职,怕是为了你那个千金之躯的夫人。如今厮人已逝,任谁也绑不住你牵不牢你了。也罢,你且去搅个天翻地覆吧,我不日要启程回京,千里之外,笑看风云,也是一大乐事。”
“在军营数月,蒙殿下照料,顾惜朝感激不尽。他日若得月下相会,再为殿下做一盘清口的小糕点。”
辽王点点头,又拿上一个月饼咬了一口,兀自沉吟道:“刀剑无眼,我即便下令保你周全,也不免有个万一。你万事小心罢。”
顾惜朝双眸略略一抬,笑道:“惜朝与大金或有阵前对峙之时,殿下届时不必特意关照手下留情。”
辽王气结,哭笑不得,“你这性子真真像足了令堂!”见顾惜朝微微变色,他也知道换个话题比较明智,遂道:“对了,日前我听闻有人去刺杀你那个仇家。”
顾惜朝没有转身,只微微侧过头来问道:“惜朝仇家太多,不知殿下说的是哪一个?”
“开封府里还有哪一个?金风细雨楼楼主九现神龙戚少商。你今日武艺之高,已非常人所能伤得了你,但此人不光身手了得,且江湖势力雄厚,我恐他于你不利,本想广罗我手下所有高手前去刺杀,不成想,有人已经先动手了。”
“戚少商没那么容易死。”
“你都杀不了的人,自然别人也杀不掉。”辽王将手中最后一小口月饼塞进嘴里,拍拍手,带了心满意足的笑,然后用一种近乎促狭的语气道,“怎么,对于亲手杀他,还是存着那样的执念么?”
沉静如水的漂亮眼睛里,终于汹涌出怒意,青衣的书生轻哼一声,几乎让辽王殿下以为,放一把稻草在上面,就可以生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