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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故人 ...


  •   戚少商站在金风细雨楼的高台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废墟,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停,被水淋透后的焦碳上,还冒着缕缕青烟,一股刺鼻的味道这一次更近地钻入他的鼻尖。绝世武功也不能呼风唤雨,他毕竟是九现神龙,不是东海龙王,打个喷嚏就能普降甘霖。
      杨无邪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开口,“楼主……”
      戚少商自嘲地笑笑,“白楼已焚毁,杨总管费了不少心血广罗的好东西我未能保得住,还是别叫我楼主了,姓王的回来,我又怎么跟他交差呢?”
      “西北边来的消息,太原城破,守将王禀阵亡,金人东西两路大军即刻南下。咱这些楼早晚都是保不住的,重要的物件已经转走,风雨楼的兄弟也早撤出东京,索幸未伤及人命,终不过一堆瓦砾,楼主勿需自责。”
      戚少商颓然地摆摆手,“孙鱼的内伤好得差不多了吧,让他去办事我是放心的,就是怕他的身体吃不消。你当尽快动身,前去与他会合。”
      “那楼主呢?”
      “我还要留下来打扫战场。风雨楼住惯了,虽然白楼被人放了一把火,还殃及了边上几座宅院,好在厨房茅房一应俱全,杨总管就不必费心啦。”
      杨无邪见他言语中,分明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便压低了声音道:“楼主,朝廷既然一心谈和,我们也作了万全之策,届时义军在京畿之外当可一呼百应抗击北寇,风雨楼再从中助一臂之力。时至今日,已没有必要留在此地。”
      戚少商笑着摇摇头道:“军师,风雨楼可几易其主,却万万少不得你,难道我一走了之,让你收拾这个烂摊子么?我知道你功夫不错,只是秀才遇到兵时,让你去和人搏命,除非我风雨楼的人都死绝了。你还是早日与孙鱼汇合,共商抗金大计。”
      “可是……”
      黑暗中有呼呼的风声划过,戚少商四下里望望,苦笑道:“瞧瞧,来的还真快!杨总管切记,你是军师,即便投降也不可枉送了性命!”说着人已经飞身下了风雨楼,一个旋身立在院中。四面八方的黑衣人潮水般涌上来,像黑夜中贪婪的食尸鬼,蒙面的黑布上只有一双眼睛闪着夺目的寒光。
      杨无邪往下看去,白衣的戚少商在黑云间翻飞游动,如乌云中的神龙,他的剑招虽然大开大阂很显粗砺,然这几年精进不少,每一剑都落到实处,丝毫没有花哨和迟疑。夜色中绽放的血花不鲜艳,却散发出刺鼻的腥味,他知道戚少商应付得来,正如上一拨来烧白楼的人一样,武功不算弱,但是想拿住九现神龙,却还差得远。谁都以为乱世之际,杀了群龙之首,便能取而代之,也不想想戚少商是如何从腥风血雨里走过来的。
      戚少商向他做了个快走的手势,杨无邪自然知道时间紧迫,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如果因此而被困在这里,那么戚少商留下来做靶子的苦心自然白费了,外面的天地风云变幻,他曾经想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做个白楼总管就好,但是他始终是个江湖人。而今,金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开过来,过去几十人的血拼,和动辙数万人命的生死相比,简直如同孩童的游戏!如果国都灭了,城都破了,戏台子都倒了,他们这些在台子上舞刀弄枪耍得正欢的江湖人,谁还有心情去抢地盘,去划分京城势力的范围到底归在六分半堂,还是归在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趁着夜色,迅速地离开了风雨楼,准备前去和孙鱼他们汇合。
      戚少商站在院中一抖长剑,场中各人若论单打独斗,武功都不算高,但是布下的剑阵却是相当精妙,且人多势众之下,戚少商渐渐有点感觉,他们就是在设法耗,尽力拖,以等待他力竭之时,便可群起而攻之。每有破阵之后,几人重伤而退,剩下的人总能立时摆开新的阵法,层出不穷,变化多端。
      若说上回摆箭阵来杀他的,纯粹是瞎胡闹,那么这些黑衣人,则是动真格的了。虎口处已经发麻,粘腻的血使得剑柄有点打滑,戚少商想,天为什么还不亮?但是他确实知道,离天亮,还很早。
      院中的尸体越来越多,戚少商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只有摆剑阵的人越来越少,然而每一招每一阵,还是难找破绽。
      “戚少商,你果然英雄!”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中带点娇媚,院中的黑衣人闻声立时后退,隐入茫茫的夜色中。
      戚少商看见四周又跳出来几个人,一数,十个,这回却不是身着黑衣,他们打扮各异,其中一半,从样貌上判断,可以说得出名号,另一半,他都认识,皆是江湖上与他齐名之人。数年前交过手,可说不相上下,这几年他在京师力挫群雄,混得风声水起,武功上突飞猛进,别人在三山五岳潜心修炼也未见得就荒废了。
      戚少商一时觉得流年不利这句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当下拱手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显然并非投奔我金风细雨楼,不知所为何事?”
      他这话说得客客气气,脸上两个酒窝也绷着,却是因为刚刚大战一场,全身上下,白衣班驳,分不清是谁的血,连头发都濡湿一片,握在手中的剑充斥着杀气,兀自轻颤嗡鸣。
      “戚少商,既然你要死了,就让你死个明白。我们是朝廷派来的,当年傅蔡二相都千方百计杀掉你,却没有杀成,如今皇帝也急了,要取你项上人头。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你还劫了朝廷送往北地的贡品,私屯粮饷,密谋造反。聪明的,把那笔财宝的藏匿之地说出来,可赐你一个全尸。”
      戚少商呵呵笑道:“成日里给我扣的帽子不是密谋造反,就是通敌叛国,有没有新鲜点的?皇帝身边大内高手无数,却派你们这些江湖人士来杀我?这披财宝被劫,怕是小皇帝监守自盗,一方面金人那里好交代,一方面偷偷留着待以后跑路用,如今屎盆子扣到戚某人头上,委实可笑!”
      “真真假假,我们没有兴趣知道,有财宝固然好,若没有,杀了你灭了京城的江湖势力,也是美事一桩。”
      女人一条软鞭缠上去,绕住戚少商握剑的手一扯,这一下非剥落一层皮来不可。戚少商另一手打蛇随棍上,一把抓住软鞭,瞬间只觉得掌心一麻,鞭子抽回时,上面根根倒刺入肉入心。他一低头,一片血肉模糊。
      其余数人立时飞奔上前,将戚少商从头到脚围了个严严实实,一张刀枪剑戟交织的网罩下来,戚少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铁打的。
      “噗嗤”一声,屋顶上的槐树丛里有人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道:“我以为九现神龙戚少商侠肝义胆,人人抢着为你死,却原来想你死的人也不少。”
      戚少商本来应该怒发冲冠的,搞什么车轮战呢?一起亮个相不结了?尤其是听到这个声音,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发怒,每回都是精疲力竭要死不死的时候,这个人就跳出来准备捅他一刀。但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笑了,因为当这个人出来以后,他有种预感,今天他死不了,他会比蟑螂更顽强地存活下来。当然,他也不会蠢到以为屋顶上的那个家伙是来救他的。
      好吧,既然死不了,那么我们的帐慢慢算吧。
      戚少商仰头朗声道:“要杀你的人与要杀我的人,数量上旗鼓相当,不过我的对手武功高那么一点点。”
      “看来,你还很得意?”青衣书生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各位,还不动手?”
      底下十人见他们你来我往,说话就跟老朋友窜门子一样熟络,不禁面面相觑。“你是谁,我们要杀戚少商,你站在哪一边?”
      “在下顾惜朝。”青衣的书生站在屋顶,袍袖飞扬,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只一个朦朦胧胧的月下身影,已经让人感觉到他正一脸盈盈的笑意。
      然后院中的十个人也笑了。
      这笑看在戚少商眼里不言而喻,代表着一种心照不宣。
      他以前想过无数种再遇顾惜朝时可能发生的情景,无论如何,眼下即使不属于最糟糕的一种,也至少可以排到前三吧。两年前他在惜晴小居见到的顾惜朝还非常落魄,一身伤病,眼神忧悒,那样子几乎让人以为他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常人遭受了那样的打击,非死即伤,据戚少商所知,当年败在前楼主苏梦枕“红袖刀”下的,就有去挑大粪的。顾惜朝想去挑大粪都没门,他的腿残了,肺部的伤也很难好,他除了常年卧病在床,把药当饭吃,他还能怎么样?一个苟延残喘的顾惜朝才配活下去,才能让戚少商按在手中的剑不拔出来,才能平息当年连云寨、毁诺城、雷家庄、神威镖局无数冤魂的怨煞之气。否则老八穆鸠平要抢上去杀了顾惜朝时,他如何阻挡?当年他不也是说此人活着同死了一样,所以才阻止老八再多刺他一枪么?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顾惜朝又回来了。
      他站在月下,一如当年玉树临风,气宇不凡,青衫磊落,是的,竟然还能磊落!明明是作壁上观,幸灾乐祸的姿态,他居然像春日踏青而来的温文公子,谦和有礼,进退有序。
      戚少商原本以为自己会气得吐血,但是,很奇怪的,一种莫名的兴奋在他心底激荡。
      如果说两年前的重逢,让他生出很多英雄迟暮,美人白头,真情可感,往事难追的悲叹,让他在六扇门追逐逃犯,在风雨楼傲视群雄的忙乱中都不免感到寂寞寥落,那么现在看到这样一个顾惜朝,他的心仿佛又变得年轻了,刹时间有一种枯木逢春,大旱逢霖的畅快。一度,他甚至能从自己白色的衣料上闻到一种老之将死的可怕味道,但是一个人走着走着,当空无一人的漫漫前路上终于出现一个旧相识,哪怕这人是你的仇人,比方顾惜朝这样的仇人,你也会欣喜若狂。仿佛饥饿的猛兽终于找到了可口的猎物,鲜血的芬芳在唇齿间流转,当然那不是来自迷途小羊带着奶香的引诱,戚少商知道它属于另一头猛兽。这场遭遇,胜则饱餐一顿,败则沦为别人口中的美食。
      刀光,剑影,血花,月色。
      九现神龙戚少商在这一刻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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