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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皆因此五内俱焚,为哪般叔嫂失和(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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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的做法,小产与足月生产一样做足月子,不洗澡不吹风不出门,连刷牙都明文禁止,理由是月子里刷牙有损牙根,将来年岁一大牙齿掉得快。蕴华忍了其他的,唯独不刷牙一项实在忍无可忍。白芍和两个老妈子苦劝半天不见成效,只得依了蕴华,她索性变本加厉,要求洗澡。白芍惊呆了,简直没见过这么顺杆爬的人。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白芍同意给蕴华擦拭身子,但洗头绝对万万不能。她事后端起铜盆出去,见薛云来等在门外,点头示意可以进了,且说:“大少奶奶主意大,三少爷您也劝劝呀,这哪里像坐月子,诺,才舒坦些,又开始忙上了。”
她乾坤独断他早有心理准备,总觉得她再怎么不听劝也不会出圈,结果进屋一看当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盘腿坐在床上,案几左右两端的文件像镇山太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五指不停将算盘珠子打得上下翻飞。
他眉间的褶子瞬间深刻,不由分说夺下算盘和她手中的笔,连文件也彻底挪走。
“干嘛呢你?”
“你不想好了是么?多少人为你操心,就不能懂点事儿,听人劝?”
蕴华叹气,“不让下床,我吃喝都在床上,不让出门,我就困在这屋子里,不让洗澡,你看看,馊馒头都比我强!还让我怎么听劝?”
薛云来也觉得不让洗澡这项确实折磨人,不由得放低声音劝,“你现在不能熬目,天大的事,过完这一个月再说。”
不能等呐。因梁大太太自觉有愧于蕴华,许多合作事宜都做出让步,合同条款也拟定了,送到蕴华跟前,她必须逐一过目,争取尽快签订下来。赔偿农民今春播种的款项、第一批投入的银子、设备和人员、包括走哪条运输路线、方方面面都要她尽早明确下来,事情不会因为蕴华坐月子就原定踏步,她也总不能以夫妻失和的理由滞留外地许久。
薛云来说:“这么着吧,你闭眼躺着,要过目的文件我念、你听着,有错的地方你说、我改着,要起草的文书我来写,还有这一笔那一笔的款子,你说,我替你算明白。”意思再清楚不过,他给她当秘书。
若非有记忆以来就认识他,知道对面这个人是如假包换的薛云来,蕴华几乎怀疑自己坐月子坐出毛病——耳朵坏了。这还是那个从不沾手俗物一身清爽的薛彦平吗?
接下来的日子,蕴华的病房拓展了功能,开辟出一角作为薛云来的办公区域,而他,也确实用实际行动表明,一个文学博士的基本素质不限于品评风月,那些严谨的商业条款和枯燥的数字到他手里同样也能调理顺溜。
送走侯老回来,他盯着蕴华与侯老商量半天的第一批赴宁技工名单,居然还会提议让迦南负责往后的建厂事宜,毕竟建的什么工厂,日本人卯足了劲打听,让一向负责糖厂的迦南堂而皇之公开接管,就够日本人浮想联翩的了。
蕴华大感欣慰,“三哥,说真的,父亲一向说你不是这块料,我过去也是认同的。现在我后悔了,你收收心也能做买卖,至少心眼子够用。就没想过将来替父亲分担分担么?”
怎么感觉在说一个除了败家一事无成的二世祖?他就这么不靠谱么。薛云来倒吸口冷气,揉了揉发紧的眉头,“我兹当您老人家夸我了。”
蕴华笑得一本正经,“望尔勿骄勿躁,继续保持。”
薛云来说好吧,“看在我近来勤勤恳恳的份儿上,您老人家能否将东西还我了?”
“我欠你什么了?”
你欠我一辈子的情,我也不敢叫你偿还。只有那件东西,我视若珍宝,希望你不要如此绝情冷酷。他心里默默祈祷的同时,早已换了表情。
“你知道的。”
“我还真糊涂了。”
蕴华还是那副无辜形状,雷厉风行她拿手,装傻充楞照样在行。抵死不认,他拿她没办法,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可薛云来这次却没有一丝通融的痕迹,他开始烦躁地踱步,从这头到那头,来来回回,想要自己平静下来。多少年了,他生活在泪水浇筑的牢笼里,如果说还能有片刻自得轻松的心境,全是与笔记本相伴的时光。今天不论说什么都要从她那里要回来。
他叫了声蕴华,打算跟她交心恳谈,甚至苦苦哀求也无所谓。她面硬心软,吃软不吃硬,这是她自小的毛病。
“你送我的那本绣金线绒面笔记本,我刚来的第一天就被你藏起来了,在我与烈敷夫妇说话的时候。你——还给我吧!”
蕴华嗅着桌上的花束,还在装腔作势,“那个呀,小时候看别人道别总要互送点什么东西,我那时年纪小眼见三哥远赴美国,也就有样学样。可一破本子算怎么回事呢,丢了也就丢了吧三哥,你若实在缺本子,等哪天回北平我上王府井给你买一沓更好的。”
丢了也就丢了?薛云来的心冷不丁碎成渣滓,再也拼凑不起来。忽然有冲动在桌上砸两拳头。他是个没有不良嗜好的斯文人,别人心烦意乱的时候还能抽根烟吞云吐雾醒脑提神,他连这个都不会。破碎的心刀绞一样疼,他无处发泄,终于还是吼出来,“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蕴华回头,静静地看着他,有些莫名复杂的情绪伴随记忆,一时间纷至沓来。刚醒来的时候看见身旁的笔记本以及那四句随时可能引爆地雷的诗,那种心惊肉跳像高空失重,没着没落。万一婉华也在场,万一她也瞧见了,怎么办?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彼此不相见,都学会了放下,可他居然把这东西带在身旁。他糊涂,办事不牢靠,她却不能任他随心所欲,是以当时想也不想,就把它收了起来。
“三哥,就当我过分吧,这东西不能留了。”
“我不能答应,你知道的。”
“三哥,人这一生,终归要回归家庭。当你回家时,一家子热闹欢乐地等着你,是一种感觉;冷冷清清无人理会,又是另一种感觉。我相信如果让你选,你一定选前者。那东西就是你合家不宁的祸害,我替你处置了,咱们一家人从此太太平平的,不好么?”
她的意思,他与她的过往是不能见光的毒瘤暗疮,现在到了痛下决心挖肉疗毒的时候。薛云来难以置信望过去,桌上的座钟滴滴答答,他的心,在精准运行的机械声中艰难维持,忽然觉得就快撑不下去了。
“我写给你的句,你回的诗,是祸害?既然害人,当初分手的前夜你为什么还留给我?”
过去四年,她宵衣旰食,他则痴长了年岁,还是旧年一般随性天真。蕴华满心无奈,再美好的东西,过去也就过去了,永远不要回头看。沉淀在心底与摊开在手边,她不觉得前者就等同冷酷。当断不断,才是对所有人的残忍。蕴华狠狠心,“当日是我错了!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你说什么?”他提高嗓音,眼里像流星划过的天幕随着嗓音骤起骤落,只剩一潭死寂和黑暗。
“难道过去的时光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吗?”
“有,累赘多过意义。”
“穆蕴华!”
“我石心石意,早对你说过的。”
“你成全了婉华,你当机立断,在你心里你就是救世主。你不觉得你很自以为是?”
“我不是救世主也没有自以为是,我只知道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红了眼的他与蕴华的争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也许经历过本次对比才修饰出争执的定义,过去那些都是扮家家酒,闹着玩儿的。
而所谓的激烈,也不是寻常市井吵嘴的高声相对、恶语还击,那种上档次的刁钻和挖苦,狠恨交错,一般人察觉不到,只当还是大嫂子与小叔子在说话,尽管语速很快,你来我往毫不留情,也可以理解为快速交谈。至少门外端来晚饭的两个老妈子就做如此想 ,只有白芍知道事情闹大了。她觉得无比糟心又无计可施,只能先叫老妈子们远远躲开。直到周畅卿出现,才觉得事情出现转机。
“周先生快劝劝吧,我们大少奶奶和三少爷吵起来了。”
薛彦平?周畅卿在脑海里勾勒薛云来的模样,他到达医院那晚他离开,去追击土匪,两人仅仅打个照面,未及深谈。多年不见了,但一个人的脾气秉性不会天翻地覆,他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为什么?”
白芍似有难言之隐,还没等她想好理由,屋内忽然一声脆响。周畅卿无暇多想夺门而入,只见脚下玻璃花瓶碎了一地,粉色的玫瑰花禁不住硝烟摧折躺在地上,尽显狼狈。
而薛云来正钳住蕴华的手腕子,她被勒得骨头发麻,费力挣扎着,却咬紧嘴唇不肯呼痛。
周畅卿叫了声彦平。两人意识有人,这才同时撒开手,掉转视线不肯再看对方。
周畅卿与蕴华道别,他返队的时间已不能再拖。蕴华要亲自送他下楼,周畅卿说:“不必了,你保重身体早日康复。”蕴华果然止步,薛云来见状主动相送。
他们沿着客栈的木制楼梯慢悠悠往下走,周畅卿从怀中掏出烟盒,弹开,递过去,这时想起来薛云来不抽烟,他却已经接过来衔在嘴里,动作有些生硬,与周畅卿这等老烟腔的行云流水不能同日而语。
周畅卿走得很慢,蕴华如何被日本人逼迫,如何决心西迁工厂未雨绸缪,这一路又如何艰难困苦,一口一口烟圈中娓娓道来。
最后薛云来已明白他的意思。
楼下,暮色已现,一尾斜阳堪堪欲坠,两人同时回首,蕴华还在楼上,隔着紧闭的玻璃窗,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形销骨立的轮廓让人过目难忘。
周畅卿因而说:“有些事随她吧。一个人的可爱与可恨同宗同源,谁又能说得清?”
薛云来只等抽完手中的烟才返身上楼,从此不再提归还笔记本的事。他也只是权且按下不提,夏秋飞去,冬日早来,蕴华与梁太太义结金兰,宁夏的大事告一段落,大伙儿准备动身返平时,他寻了个时机再与蕴华恳谈,结果得到的答复令他如坠深渊——那东西她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