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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搬口舌璟岳受伤, 假疫苗馨来丧女(1) ...

  •   民国二十三年的冬至,没有任何意外如约而至。还是过节的老一套,按部就班的。但今年家里添了孙子、孙女和外孙女,薛云来夫妇回国,薛希来又是过年后第一次回家,开饭之前男人一堆女人一拨闲聊,四世同堂,薛家的团圆饭吃得人丁齐全。
      有孩子在场的场合永远不缺话题,杨云茜来姥姥家之前先去了同仁医院注射牛痘疫苗,大伙儿此刻轮番逗她,“疼不疼啊?”,“哭鼻子了吧?”都由馨来替她答了,而后孩子交由蕊香喂蜜桔,同样的问题又被二舅妈单独问了一遍。
      杨云茜见得最多的是大舅妈蕴华,以孩子不满一千天的脑龄,天真地以为凡是舅妈皆属善类,殊不知不论她回答什么二舅妈都有话等着她。
      譬如她若说不疼,二舅妈定会拖着啧啧声说了不得,“外甥女憨厚呀,老细长的针扎下去居然不叫痛呦。”憨厚一词可褒可贬,若把它理解成傻,也无不可。又倘若云茜一瞬间泪珠上来,二舅妈也能手忙脚乱地哄她,“不提了不提了,好娇娇别掉金豆子,瞧兰妹妹正看着你呢,咱们给妹妹做个好榜样哦。”做母亲的用心良苦让人不得不服,倘若日后薛兰兰好哭,她母亲已经在多年前替她找好罪魁祸首——表姐杨云茜,都是没长全乎的表姐没有起到表率作用。
      怀抱云茜的蕊香满心气愤,可惜她口拙,不知如何反击,只有四处寻找大少奶奶。那边与老太太、二太太你来我往正热闹的蕴华看见了,很快到跟前,让蕊香先给孩子喂几口米糕,离开饭还有钟点,别饿着。
      云茜奶声奶气地,“我不要。”
      蕴华亲她的小脸蛋,“加了牛奶和奶酪做的,好吃着呢。你瞧,”她指着花厅另一头吃一口米糊喷一口沫沫的薛璟岳,“弟弟不好好吃东西,咱偏不学他,咱好好儿的,羞他。”云茜咯吱咯吱乐了。
      小孩子被抱走,蕴华转身冷眼相看没事瞎蹦哒的夏菊。高高的姿态仿佛按住云头俯瞰众生的神祗,目光却像冰棱,穿透人心。
      夏菊的孩子未出生就已注定是二房与大房较量的工具,当初老太太有多声势浩大地讨伐大房没有孙子,孩子落地之后,就有多大的力量扇自家耳光。所以取名字时,薛兰兰并未得到薛家第四代孩子应得的璟字。而同样是小女孩儿,她身上得到的关注,甚至被早比她降生的外姓人杨云茜稀释多半——薛兰兰能坐直的时候,长辈们关注杨云茜新冒的小乳牙,等薛兰兰也配备了同款可爱的乳牙时,长辈们的兴趣又变了,转为夸赞杨云茜扶着墙根蹒跚学步的憨态可掬。总之,薛兰兰永远赶不上趟儿。
      “永远不要指望别人给自家孩子做榜样,你须知言传身教,上梁正下梁才不至于歪。”
      蕴华扔下话,转身坐回到婆婆身旁,接过白芍递过来的红枣姜茶,一口口细品。夏菊脸上顿时红白相间。穆蕴华离家多日,一回来仍旧一身王者霸气;然而她也今非昔比,生了孩子坐稳了位置,窝囊气夹生饭休想再叫她多尝半口。她抱紧怀里的孩子跟过去,老太太见了,按住茶碗,“妯娌俩聊什么呢,难舍难分的?”
      蕴华抚着袖口,笑得自矜。
      妯娌?她从未承认过的事,难舍难分更无从谈起。不说话的招牌笑容等同赤裸裸地宣告对面的瘟鸡还不配她这把绝世宝刀。
      夏菊则笑说,“大嫂教我育儿经呢。到底是大嫂,见识一等一的好,说出来的道理让人钦佩。等将来有了孩子,绝对能把孩子培养得异常出息,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在场哪个不是不身经百战,是以个个脸色如常,只有婉华,悄悄看向蕴华,暗暗替她捏把汗。蕴华在吹茶末的间隙给婉华抛个无妨的讯息,一向目睹大小战役的小姑子馨来则无声旁白——蠢货。你以为你生了个女儿,就可以明嘲暗讽?在求男心切的老太太眼中,生了女儿就是没生儿子,又有什么可说嘴的?
      老太太果然不肯接夏菊的话茬。夏菊搬不动他山之石,脸上的笑浆糊涂的,浆糊渐干,就快挂不住的时候,大太太忽然说:“老太太,明年开春之后挑个暖和日子,咱们都上大觉寺住几天?那里的斋饭是出了名的,顺带手咱们也烧烧香拜拜佛,保佑咱们家兰兰早日有个弟弟作伴,好不好?”
      老太太和二太太不愿为夏菊动气出头,皮笑肉不笑的,都说好。
      都在看她没儿子的笑话是吧,夏菊按住气,“岂止是兰兰,咱们璟岳也需要个小弟弟呢。”
      听说婉华产下双生子身体虚亏,恐怕不容易再有了,璟岳的弟弟还得寄希望于大少奶奶穆蕴华。战火蔓延至蕴华跟前,夏菊惬意倚着宽大的圈椅,无比轻松。
      那头男人堆里正在说话的薛希来忽然站起身,大步流星过来,目光沉沉,“还吃不吃饭了?”
      男主外女主内,男人不掺合女人堆里的事是薛家传统,譬如老太爷、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是此项传承的良好继承人,二少爷与三少爷勉强也算得上,只有大少爷薛希来是异类。护短的他一句话掐灭一场战火,同时也赢得蕴华的一记意味不明的目光。
      像天雷,勾得他一顿饭食不知味。他刚回家,衣服尚未来得及换,还是那身黄呢子军装,一身尘土。吃完饭回房洗了澡,换上蕴华备下的柔软又妥帖的夹棉长褂,回家的感觉才真正落实下来。
      从浴室出来,赶上姐妹俩说完体己话,蕴华送婉华出去。桌上有新磨的杏仁茶,他抿了口,随手翻看蕴华的账册和报纸,刚看个囫囵,蕴华进屋,看了他一眼直接奔赴卫生间,提拎着他脱下的军装,挂在浴室外墙上整理。抻平捋直的功夫发现掉了颗铜扣,她四处寻摸,才“咦”的一声,薛希来循声问:“怎么了?”
      “少了个扣子,最下面的位置。”
      “裤袋里。”
      “我自己掏了?”
      “嗯。”
      蕴华忽然起了狭促之心,“不怕我带出点儿什么来?纸条、戏票、口红什么的?”
      薛希来低声笑,声音哑哑,“你今天非得整出点什么来,否则告你诽谤。”
      蕴华嗔了他一眼,果真从左手边的裤袋里找到那颗缺失的铜扣,她抱起衣服坐进罗汉床,案几上,针线藤簸箕里褐色的线也是现成的,她前几天才用过,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冬日午后的阳光偷奸耍滑,早早下岗逍遥去了,浓云欺压下来,院子里光秃的草木瑟瑟发抖。
      今儿是冬至,老北平的习惯,吃饺子涮锅子,明儿起数九,开始猫冬。一场风雪将临,屋子里昏昏的,她坐在那里低着头穿针引线,五指如飞,露出洁白脆弱的一小截脖子,承受来自他的目光。
      没来由的口干舌燥,大约是炭火烧得旺,他咕咚几下,喝尽了那杯杏仁茶。
      蕴华说厨房里还有,我让白芍再给你倒,才要起身掀铃就被他按住肩头,扶着她的脸转过来,精准而深切地吻了下去。
      军人特有的气息,不粗糙,却也不精致,混合着杏仁茶的香气,让人沉醉。
      两人都吻得很投入,有种不到窒息不罢休的意味。他偏过头拆除她鬓边的珍珠累金丝发夹,一头如绸的秀发散落,他十分珍爱的抚顺,沿着她消瘦的脊背辗转向下,在触碰到她平坦的小腹的瞬间,触电似的,两人一下子都停下了。额头相抵,闭上眼,也能感受到对方心里的痛。
      新伤是最痛苦的剧毒,就让她一个人承受,让时间过滤一层毒性,再交给他,也许他会好受些。蕴华这样想着,知会了家里上下和所有知情人,一致瞒他,直到上个月她回到北平才写信告知。接到信的那一刻就是噩梦,薛希来现在都不敢回忆。
      为她报喜不报忧的毛病,他生气过计较过,现在孩子没了,他是最后一个知道噩耗的人,却不在这上头理论。他主动避讳孩子、小产这些敏感词汇,甚至一夜之间忽然领悟了爱侣和夫妻的区别,并不是所有浓情蜜意都可以如数转化为相濡以沫,经历过同样的刻骨铭心,结婚四年的他和蕴华好像已经做过了一世夫妻,遍历生老病死。
      窗外昏天黑地,无尽的雪片毫无头绪翻滚飞舞,顷刻征服天地。那种密密麻麻又无穷无尽的天外来物好像苍穹随时倾覆的前兆。壁炉的银炭无声燃烧,偶尔一两声爆响,抵消寒风撞击窗棂门框发出的尖刺呼啸,一墙之隔两重天,屋中的温暖静谧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她倚在他怀里,两人静静相拥,忽然有种末世里相依为命的错觉。
      白芍廊下轻轻说了句,“大少奶奶,账房范先生来了。”
      “这天儿还跑过来,什么紧要事?”
      白芍说不知道。
      蕴华的裙子皱了,头发也不适宜见人,冲外说了句书房稍候,坐到梳妆台前动手整理。手忙脚乱之间压根儿征服不了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几次挽上去几次滑下来,而罪魁祸首就在镜子后边兴致勃勃地全程旁观,居然没有一点儿搭把手的意思。蕴华鲜少在他面前出丑,越发红了脸,索性将梳子掷到他脚下,“什么破梳子!”
      薛希来笑不可抑,弯腰拾起来,两面端详,依旧放回她手里。“该死,梳不好我家少奶奶的一头秀发,我要你何用。”说完背起手,溜溜达达去到门外,冲不远处的白芍招手。
      蕴华在他身后喊,“干什么去?”匆匆从落地衣帽架上摘下大衣、貂毛手筒和帽子,塞进他手中。
      薛希来不要那手筒,“你使出来的好人,大过节也不让你安生,我替你打发了吧。”
      这个账房先生不是我带过来的,乃是你们薛家的老账房,可不要倒打一耙,蕴华这般腹诽时,白芍已经走近她身后,说大少爷叫她进来给大少奶奶梳头。蕴华嘴上总要找回点儿面子,“就他多事,最普通的发髻而已,难道我还弄不好,我就不信了。”白芍望着蕴华灿若芙蓉的脸颊只是心中偷乐,面上还是不言不语加快手上动作。大少爷与她们家二小姐分秒必争,她们得有眼力见儿,赶紧完事赶紧躲开去。
      盘好发髻,白芍利索地退出去,薛希来也回来了。
      “彦平这阵子与什么人交际,你知道么?”他进屋带进来一股寒气,脱下大衣和帽子先不忙靠近她,只往壁炉边儿上烘手。
      “左右不过他们辅仁大学的教授,再不然就是报社的编辑、出版社的书商,还能有谁?你这么忽然问这个?”
      “文人之间往来,何至于闹亏空。别不是与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打交道吧?老范月底平不了账,急得陀螺似的。你这一向在家,就没听彦平提起?婉华也不知道么?”
      提到薛云来,蕴华嘴里暗暗发苦。从宁夏回来,他行事大变。若有一本《论小叔子对大嫂子的行为准则》,他的所作所为绝对可以入选。拨乱反正蕴华愿意看到,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一家人吃饭,十天有八天他不在,他对婉华如何她没能亲见,只是有次撞见他心不在焉地抱着璟岳,孩子鞋子掉了他尚且浑浑噩噩。他对家庭毫无参与感,宁愿躲在外边,倒像是家里的她惹他不自在,将他扫荡出去一般。
      她心里明镜似的,事情源自那本笔记本。可惜这却不在能够对明臻言明的范围之内。掐头去尾必定有所漏洞,瞒不过心思缜密的他,届时少不得添补一二,若没能与薛云来事先通气,来日又是一场官司。和盘托出么?彦平行为不慎,她牵扯其中,明臻伤心失望不说,脸上也无光。况且由她交代出来,明臻责问起来,倒像是她出卖了彦平,保全了自己坦荡磊落,却让他背负骂名。
      蕴华咬住嘴唇,笔记本的事,咬死了不能说——就让它烂在肚子里,什么时候彦平想通了、放下了,自然一切风调雨顺。
      “他从家里账房支了多少钱?”彦平虽然心里不设账本,却也不是花天酒地可着劲儿造的主儿,蕴华估摸着七八百也就到头了。不禁暗暗埋怨账房老范也真是的,做账的老积年了,家里少爷几百块的账也不肯遮掩遮掩,下个月补上就是,何至于巴巴儿拿出来说,幸而他还没糊涂到直不愣瞪一下子捅到父亲跟前。这家里,婉华夫妇的面子尤甚于她自家的,哪个不知好歹胆敢冒犯,又或者是老太太、夏菊之流挑唆老范闹出来让彦平夫妇没脸,别怪她事后算账。
      “上个月至今,前后支了四次,每次两千。他到底在干什么?”
      不怪薛希来不悦。他历来节俭,又不屑于私下敛财,每个月的饷银一半寄给蕴华,一半支助遗孤,堂堂一个少将口袋里一次掏不出超过五十块。八千块,足够两个营的弟兄一个月的饷银,彦平一个大学教授,不养老小,自己挣的花光了不算,居然还在家里闹出大亏空,薛希来越想越不对劲,这就交代蕴华,“你忙你的,我去去就回。”
      “明臻!”蕴华拽住他。
      她半仰着头,一抹诱人的圆弧落在墙上的影子里,薛希来心中一动,随即俯身下来,“怎么?”
      深邃的黑暗,侵蚀他微沉的眼角。蕴华有点慌,渐渐撒开手,转念之间又觉得不该如此,她们兄弟姐妹四人之间,必须有人最先放下,这个人只能是她。既然已经放下,又何来慌乱,她大可以人前人后坦荡无愧。
      “我的意思是,大哥先别急着找彦平,他不是济华,当父亲的人了,纵有差错,也该旁敲侧击,多少给他留点儿面子。况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清楚,兴许没有想的那么糟。”
      薛希来听进去了,问她有什么主张。
      “这么着,我给婉华开张支票,就说是药厂这几年该她的分红,再叫老范私下里找婉华说明情况,从婉华那里出钱抹平亏空就是了。至于彦平做什么花大价钱,容我日后暗访,只要不出格,咱们全当不知。保全他们夫妇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千万别让有心人拿出来大做文章,否则,婉华头一个禁不住。”
      护崽子的老母鸡事事护着,实属蕴华对婉华的一贯做派,薛希来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搬口舌璟岳受伤, 假疫苗馨来丧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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