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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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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泽君成为太清宫的常客,是自那日落水之后。澜瑄带他换了衣裳,顺道熬了碗姜汤给他驱寒。此时的毛球离开太清宫已数百年,昆仑山上的玉液琼浆虽能果腹,却始终满足不了她的唇舌。有时候她兴致好,捕来赤鱬炖一碗羹,也只有英招会给面子地舀上一口。
此时尝到澜瑄的姜汤,白泽一霎感慨迭起、思绪万千,眸中缓缓洇出了泪花。
澜瑄诧异。少泽便连连解释:是上神手艺太好,一碗姜汤都炖得如此精妙绝伦,他吃得开心吃得感动一不小心就热泪盈了眶。倘若能向上神学得一二,便是天大的福气。
不过奉承的几句话,澜瑄却当即答应了下来。
而后少泽君常入太清宫学习厨艺,日久相处,愈发显现出二人志趣相投之处。澜瑄喜欢种花、养兽、抚琴、下棋,而白泽除抚琴一项,余下的都能头头说出些道理来。
澜瑄写戏本,少泽君就帮着琢磨剧情。有时提出的建议堪称是画龙点睛之效!澜瑄时常惋惜他的不通曲艺。哪怕只知晓些皮毛,那么月下弄笛、幽篁听琴的乐趣,便能再寻到个人同他分享一二。
白泽懊悔万分!早知如此,当年还做毛球的时候,趁着澜瑄睡着偷偷跑出来抚一抚琴就好了!偷眼望去,月华之下他临湖而立,手中持着一柄竹笛,并不吹奏。夜风撩动竹叶,娑娑作响,算是弥补未有笛音的遗憾。
那柄笛子做工精巧,笛身上缀有一枚丝绦,看去颇是风雅。
少泽君学厨甚慢,一百八十年才做出了第一桌像样的菜。不过也怨不得他。
白泽身兼二职,福神一职虽是清闲,潮神的事务却颇为繁冗。她充分发动人际交往能力,说服四海龙王隔三差五的帮她布潮,又催子汐赶紧找到个正牌的潮神换下她。
子汐一抬眼,悠悠然问道:“换下你是不打紧。不过哪天上神再出门,碰到了潮神却不是少泽君。届时你当如何?”
白泽寝食难安思考数日,最终还是一咬牙,继续做她的潮神。
如此三十余年。白泽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再访太清宫,一进门便见缁衣小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迎了上来。
“神君终于来了!小神以为神君昔日所说崇慕尊上愿日日到访不过是一席空话呢!”
“近来事务颇多,一时抽不出空来。叫你挂心了。”
小仙倌拿袖子揾泪:“来了便好。尊上一直在等着,神君快些进去吧!”
少泽匆匆往里赶,澜瑄提着笔在画湖景。
少泽施礼:“见过上神。”
澜瑄当即搁下笔:“哦,你来了!”
他是真的很意外。
“是。先前得上仙允诺,愿教小神庖厨之事。小神今日得空,故不请自来,叨扰上神!”
“无妨。”他起身,手脚轻快地收拾笔墨,不再作画。少泽君自觉地上前帮忙,澜瑄拦住他的手,微微而笑:“你来了,就好。”
大约一百年后,子汐终于找到了她的潮神,白泽松了一口气。之前她笼统见了澜瑄九面,自己都要怀疑自己上天为官的真正目的了!子汐见她一脸的如释重负,樱唇一勾,笑得幸灾乐祸:“我说少泽君啊,你被解了职,又要如何在这天界待下去?”
白泽闷声无解。
子汐默默饮着茶。
白泽出声道:“这样吧,你再给我施一次水幻之术。学了这些天的厨艺,我总该给他一个交代。我今日去太清宫,做一桌菜与他吃。就当是……当是最后的告别。”
“好。”
水神慷慨施术,临出门还交与她一坛珍藏多年的佳酿。说是自己刚任神职的时候埋下的,原本打算嫁人的时候再挖出来。眼下看来婚期遥遥无望,不如送与白泽做个人情。
白泽接受了她的美意。
少泽君的这桌菜做得烂极了!
澜瑄尝了两口,面色瞬间铁青,急不可耐地在桌上寻着什么。少泽善解人意地倒出一杯酒予他漱口。
“你的酒倒是酿的不错。”
酒不是我酿的。
“厨艺,咳,仍需学习。”
可惜,没有机会了。
“譬如这道黄花菜,你为什么要多加那一勺的糖?”
“对不起。”
澜瑄看向他:“少泽?”
少泽抬起头,笑道:“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被解了职,大约不能再上天了。”
半天,他应一声:“哦。”
再无他话。
这一夜,少泽喝得酩酊大醉。他很难过,有行将告别的难过,也有澜瑄竟不挽留一句的难过。可是他又无话可说。息垣这个徒弟,他都放走了。一个数面之缘的人,又怎会值得他开口?他频频地饮酒,饮得月上中天,饮得天昏地暗。
夜半,少泽腹中烧得难受,正要起身畅快一吐,触手却摸到个软软的物体。她掏出夜明珠,缓缓地挪到那物体上方。
“澜瑄?!”他迅速掐了自己一把。
床上的人睁开眼,睡意惺忪道:“少泽,别闹了。”开口才知道,他亦是醉了酒。
“可是你为什么在床上?不……为什么和我躺在一起?!”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但是……”
澜瑄翻身压在他身上。
夜明珠不知滚落何处,黑暗当中,他的眼睛沉醉如同深夜,却又如漫天星辰,璀璨幽邃,不经意地摄走魂魄。
“少泽。”他深蹙着眉。
白泽看着他。
“睡觉。”
他轰然落下,半侧身子压得她生疼。
有只手,在替她捋去颊边散落的鬓发。
白重五难受地碾了碾头。“澜瑄……”
“嗯。”
心脏剧烈地一声跳动。
她小心试探道:“上神?”
“嗯。”
记忆一下子纷繁得错乱。现在是什么时候?早上吗?他们昨天喝多了酒,所以睡在一起。不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昨天……昨天有人给他们安排了一件卧房,可是里面只有一张床,所以上神他自愿变成了一个小孩儿!
白重五兴奋地睁开眼,却见成人版的澜瑄支着颐侧身斜躺,平静地看着她。他的衣襟微微地松开,可以看见里面一派旖旎风情。
白重五笑得几近抽搐:“早啊!”
“不早了,离鸡鸣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白重五无话可说。默了会儿,决定自行起床。她方撑起身来,澜瑄手臂一扬,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顺带着落下一半纱幔。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误闯的侍女连连道歉。
澜瑄并不应她,一只手扯过锦被,不慌不忙地将白重五裹成了一个球。
“人道青丘奔放,不拘礼节。现在看来,应当是不守礼节才对。”
门外的人沉默半晌。
“本宫受教。”这便拖曳着裙尾而去。
白重五努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上神,九尾公主为了验证你究竟有没有成婚,也是煞费苦心!”
澜瑄无奈地扶额:“为了回应她的验证,我也是煞费苦心。”
白重五回头打量。眼下帷幔半垂,掩着床内若隐若现,看不分明。侍女破门的时候,澜瑄拿被子裹住白重五,自然会叫人想到二人是衣不蔽体地相拥着。他是急着掩住妻子几近泄露的春光。
白重五瞬间明白过来,瞬间不大高兴:“上神,我可能真的要嫁不出去了。”
澜瑄泰然地理着衣襟。“那就娶进来吧。”
……
出了门,自有人伺候梳洗、用饭。饭才吃一半,原清雅摇着扇子出现在视线里。
白重五正盘算着怎样偷偷溜出去,抬头乍见原清雅,吓得一口饭呛在了喉咙当中。澜瑄心疼地替她顺着背,一面倒水,一面甩给肇事者一个无比严厉的责备眼神。
原清雅尴尬地咳嗽一声:“扰了二位用餐,是清雅之过。”
“嗯。”
他连客套话都懒得说了。
“今日天气甚好,清雅欲邀苏兄夫妇一道泛舟,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澜瑄直接看向白重五。
“我……咳,我挺空的。”
这便应了下来。
到得船上,当中端然坐着九尾公主,原娓音。白重五觉得头疼,想到澜瑄的头怕是要比她疼三倍,便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船行在水上,寂然无声;舱中四人面面相觑,寂然无声。原娓音一直含情凝睇注视着澜瑄,澜瑄恍若未觉,只向白重五献好。白重五闷头吃他剥好的瓜子,间或一抬头,就见原清雅一双冷言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压力如山重!神兽白泽习惯性地喉咙一滚,流淌出一串呜咽声。
眼前递过来一杯热茶。
“瓜子吃多了,该是嗓子不舒服。来,喝口热茶。”
白重五听话地衔住杯口,立马换来九尾公主的一声呜咽。
原清雅折扇一阖,起了身盛情邀请道:“清溪两岸美景闻名遐迩,苏夫人可愿出外一览?”他微微屈身,一只手延到白重五面前,只差没抓住她将她强行拖走。
白重五很识时务:“好,我正想看一看。”
原清雅风度十足地领着她出舱,末了还将舱门关得服服帖帖。白重五心想:我要是澜瑄的正牌夫人,就一脚踹开舱门,抓住你妹妹将你们的尾巴毛一根一根揪下来!
可惜她不是。所以舱内喁喁情话,夹杂着九尾公主的娇吟和抽泣,她权当没听见。
两岸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水声激激,船行过则泛起一列白浪。白重五静下心,干脆趴在栏杆上,认认真真地赏起景来。
原清雅凑到她身边。“清溪一带,素来为青丘国人骄傲。苏夫人以为如何?”
白重五忙不迭地赞同:“的确很美!”
原清雅微微一笑。
“水里的鱼很肥!”
原清雅默然。此情此景说出这样的话,与焚琴煮鹤无异。不知苏兄看上的是她的哪一点?
白重五兴高采烈地指给他看:“你看那条!啊,那条更肥!”
“天呐!那边有条好大的鲈鱼!”
“在哪儿?”
原清雅回头,看见苏兰泽站在自家夫人身边,兴致勃勃地问道。
白重五指给他看:“瞧,那儿,看见没有?好大的鲈鱼!倘若捉来洗净了,只加些葱花、姜丝清蒸着吃,一定特别鲜美!”
澜瑄问她:“你想吃吗?”
“想!”
澜瑄攀着船栏,纵身跃入了水中。
“上……兰泽!”
“苏公子!”
白重五恍然回神。澜瑄的灵力再不济,行走水面还是绰绰有余,她是白担心了。不过那一声“苏公子”……
回过头去,果然见原娓音脸上未及收回的惊恐。她的眼睛红得似霜天里的枫叶,颊上泪痕犹在。见苏兰泽安然行走在水面上,她渐渐地敛去惊恐,整张脸死一般得平静。白重五明智地撇开脸。
耳畔闻得一声冷哼,随后便是木板“咯吱”作响,一路流回舱中。
白重五忽的心头一痛。所谓物伤其类,现在的九尾公主,与自己又有什么分别?公主倒只痴恋了他两天,白重五呢?该有上千年了吧!上千年,沧海化作桑田,桑田还复沧海。她却仍旧站在原地,遥遥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都不敢多走。
她原先以为他是不会爱人,可后来出现了一个沧妘,将她的结论悉数推翻,留给她刻骨铭心的羞耻和绝望。
连域说得对,真正执念入骨的人,是她。
“小五。”
白重五垂眸,澜瑄站在水上,双手捧着肥美的鲈鱼,仰头笑望着她。
“你看。”
他看着她,就好像船上、溪上、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白重五的心蓦地跳乱了!
“你……”她稳了稳心神,“你真的抓到了!”
“接着。”
澜瑄将鱼向上抛来,白重五忙不迭地去接。鱼却打了个转,弧线优美地与她擦肩而过。白重五懊恼地弯腰去寻,方看见木板上扑腾的鱼,澜瑄快她一步捡了起来。
白重五直起身子,面红耳赤地解释:“我快接到了!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点!”
澜瑄失笑。
“小五啊……”他抬起手,摸了摸白重五的头发。
“这尾鱼当真肥得很!”消失良久的原清雅极其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嗯。带回去叫小五蒸了吃吧。”
两人一起进了船舱。
白重五怔怔地立在原地。手伸到头发上,摸一摸,仿佛还有他的温度。
“上神。”她喃喃道,“你捉了鱼,还没有洗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