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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破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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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修行一道皆是遍布荆棘,非历经万难不可为。
人类向来倍受天道宠爱,尚且也要趟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踏入飞升成仙的道门。而万千妖异自出生起,便不被天道所喜,开灵智已是造化,要想成仙做神更是难上加难,只能勉强修为人身,混入世间尝一尝这红尘滋味。
有些妖类见修仙无望,便肆意妄行、扰乱尘世,被人类归为邪魔一族,世代相传,口诛笔伐。
然而,大多妖族是不愿与人来往的,其中凡是由妖入道的都忌讳杀人。
从妖身修成人身,再从人身修成妖仙不仅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时间,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但与人类不同,无论机缘何时而至,开了灵智的妖族手上只要沾染上了人命,此生便再也无缘仙班。
哪怕是铃伽这种已经有信仰加身、仙光护体的伪神,一旦犯下杀孽,必然只能褪去光华,堕落成妖。
由妖入仙需要上千年的修行,而由神堕妖却只需要短暂的一瞬间。
——不过是一念之差。
苏谌出神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他的目光越过倒在地上的尸体、四散逃跑的寨民、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童,最终落在了发狂的巨蛇身上。
妖类最难抑制的是刻在血脉里的本性,他随玄御在世上游走千年,自诩言行举止无一处与常人有别,但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修行多少年,他们都无法彻底磨去体内的野兽本能。
身为妖族,尽管化形为人,费尽一切心思融入人群,可最终还是成不了真正的人。
更别提要超脱人身、炼魂成仙了。
苏谌突然想到,铃伽刚到龙栖滩的时候,浑身狼狈,满脸都是血污,像是丢了魂似的,不吃不喝过了好几个月,直到有一天领她回来的谢淳跟她发了火,打了一架,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此后便成了如今冷漠无情、讥讽常伴的模样。
苏谌还记得之前铃伽第一次去请神台时,她在那间房里待了很久,最后问了一个问题:“这些人类,他们真的值得吗?”
是值得龙君为他们实现夙愿,还是值得神明为他们降下恩赐?
苏谌当时没有揣摩出铃伽的真实想法,而今他想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失去理智的巨蛇完全依靠着本能去攻击每一个对它抱有恶意的人,无数声哀嚎在狭小的洞窟里回荡。蛇头蹭落数块落石,恰好堵住了洞口,将所有人都困在这个溶洞中。
眼看着曾经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族人亲友,活生生地被拍裂成两段,四肢不齐、血肉横飞,独自蜷缩在角落的阿瑶紧紧握着从铃伽身上掉下的银铃,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无论是洞口还是暗道,都被巨蛇通通截断,余下幸存的人只能围着祭坛躲藏。他们将颤抖的身躯掩在石头和草丛之间,默默地祈祷着自己能逃过此劫。
然而,再也没有神明能够听见他们心中的祈愿,巨蛇舞动的身影仿佛是一把染血利刃,下一刻便斩断了他们所有的侥幸和希望,连同呼吸也一起消失在巨蛇的嘶吼之中。
转眼间,洞窟里只剩下阿瑶一个活人。
巨蛇循着气味缓缓靠近,长而尖锐的毒牙若隐若现,它面朝着阿瑶藏身的方向,一双鲜红的蛇瞳犹如血淬,在昏暗的洞穴中显得极其诡异、可怖。
阿瑶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两道未干的泪痕还挂在她的脸颊上,以往灵动的双眼此刻盛满了惊惧。
她颤抖着抱住自己,贴着石壁缩成一团,握着银铃的手一直捂在胸前,不敢移开半分。
这是她从草丛里捡到的,一直佩戴在铃伽身上的铃铛。她曾经听奶奶说过,神明常年居住的屋子、穿戴的首饰、用过的饮具都带有神力,要是危难时刻拿着这些“神器”,或许能抵挡一次灾祸,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得神明相助。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有朝一日竟会变成冷血嗜杀的妖孽,将“魔爪”伸向了自己的信徒。
尽管如此,这也是阿瑶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庞大的蛇影笼罩在她的头顶,阿瑶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过度的恐慌令她屏住呼吸,发白的嘴唇被咬出一道血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一夜之间她的父母亲族全都丧命?
为什么一直以来的宁静生活在一瞬间全都化为泡影?
为什么她曾经最敬仰的神明变成了这副模样?
为什么……
“叮铃。”
突然从她怀中传来一声轻响,她周围的空气仿佛一瞬间拥有了实体,如流水般缓慢地被吸进她的手心,仅凭肉眼也能隐约看见那条以她的右手为中心形成的漩涡状的流动轨迹。
像极了一个透明的、看不见底的黑洞。
与此同时,覆盖在巨蛇身上的黑色妖气,也被气流裹挟着源源不断地流进了这片诡异的漩涡里。
妖力的大量流失让巨蛇越发不安,它低垂着头颅,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尾腹在泥地上来回磨蹭,揭翻了数块嵌进地里的石板。
不只是它,远在十米之外苏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翻开手掌,一丝妖气从他的指缝脱体而出,转眼便被卷入了漩涡之中。
苏谌心下一惊,连忙对玄御说:“龙君,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的恐怕不是幻境之物。”
“由它生成的漩涡吸取的不仅仅是铃伽的妖力,还有我的,”苏谌道,“若它只是铃伽回忆里的物件,绝不可能影响到现世。”
他说完这番话,在场三人的神色都变得十分严肃。
江北皱眉:“能够同时吸取回忆中的铃伽和现实中的你的妖力……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妖术?”
秦樾没说话,但他直觉这个漩涡会是他们破阵的关键。
“回忆中……现实中……”
秦樾将这句话来回默念了几遍,一个模糊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缓缓成型。
秦樾说:“我们既然能在幻境里,那么,之前失踪的铃伽有没有可能也在这个幻境中?”
玄御看了他一眼,秦樾冲他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这个幻境是由阵法引发的,而幻境里的所有一切都是按照铃伽以前的回忆布置的。我们可以捋一捋时间线——我们先是找到了祭坛,然后铃伽消失,我们正式进入幻境。在我们进入幻境的第一天,就正好遇上了铃伽封神的庆典,可以这么说,我们和铃伽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这个寨子里的,只是溶洞内外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我们还在溶洞里的时候,铃伽已经被寨民们迎回了村寨。”
“也就是说,”秦樾顿了顿,看向祭坛那头,“这里的铃伽,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铃伽。”
从始至终,幻境里只有寨民和那帮军人是幻觉,而作为“主角”的铃伽和作为旁观者的他们一样都是被阵法困住的真实存在的人。
“可是我们当中为什么只有铃伽中招了?”江北道,“还有,那个会吸食妖力的漩涡到底是什么?”
他们迄今为止只破解了一个谜题,然而要从这处阵法中顺利脱身,还得找到更关键的东西。
思及此处,秦樾和苏谌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玄御身上。
玄御的目光没有看向他们,而是落在了阿瑶攥紧的右手上,须臾道:“阵眼。”
“阵眼?”秦樾略一思索,恍然道,“龙君是说,漩涡就是这个阵法的阵眼?”
玄御颔首:“不错。”
“她手中拿的应当是一个银铃,”玄御说,“这银铃最初落在地上,被铃伽捡起后便触动了阵法。如今看来,确是阵眼无疑了。”
所谓阵眼,既是法阵的核心,维持整个法阵的运转,又是连通现实与幻境的媒介,作用重要而又极不起眼。
是故秦樾等人找遍了山上山下都毫无所觉,任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阵眼竟然是这么一件能随意移动的小巧坠饰。
——似乎是意料之外,又像是情理之中。
秦樾道:“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铃伽?”
他们这一行中有人有妖,有法力高于铃伽的,也有法力不如她的,为什么到最后会是铃伽触发了这个法阵?
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蓄意而为?
然而,谁都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的沉寂后,苏谌率先开口说:“当务之急是破阵,若是不能离开这里,谈什么都是白费功夫。”
哪怕他们现在心里有再多未解的谜团,也只能先暂时压下,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破阵”一事上。
秦樾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他的提议,但脸上的神情却丝毫不见松缓,甚至比之前更为凝重。
他心想,他与江北恰巧在这里遇袭,龙栖滩恰巧前来救援,其中铃伽又恰巧在这里生活过,并恰巧地触发了阵法……这世上真的存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巧合吗?
但是,如果这不是巧合,又有谁有这种能力和胆量来算计特调组和龙栖滩呢?
秦樾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玄御,却正好对上玄御投来的目光。
洞窟那头的巨蛇的狂性并没有随着妖力的衰弱而消失,与之相反,被无形的力量所掣肘的不适感令巨蛇更加暴躁,它愤怒地扭动着庞大的身躯,蛇尾扫过之处纷纷石开地裂,尖锐的吼声更是振聋发聩。
再这样下去,还没等他们破解阵法,铃伽就已经走火入魔了。
苏谌见状,也顾不得向玄御请示,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方不过食指长短的白玉令牌,向前掷出,令牌破空而去,直直插入巨蛇与漩涡之间的空地上。
霎时,阵阵白光从令牌中接连射出,连成一颗光球,将失去神智的巨蛇包裹在其中,如凭空隔出一个空间,挡住了漩涡的侵蚀。
江北也祭出三条金线,沿着铃伽的身形用九根长钉将金线牢牢钉进地里,围着光球做出了一道金光壁障,彻底切断了铃伽与外界的联系。
在这一人一妖联手稳住铃伽的时候,和玄御对视良久的秦樾突然开口道:“龙君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玄御道:“一个法阵再怎么变幻莫测,阵眼都是不变的。哪怕是姚时晴的镜花水月,也无法改变阵眼的模样,将阵眼藏起来。”
他说得隐晦,但秦樾还是从这两句话中抓到了关键。
秦樾看着在光团中不断挣扎的蛇影,说:“这个法阵的阵眼,从始至终都是那颗银铃,对吗?”
玄御不答反问:“引铃伽入阵的是这颗银铃,引你们入阵的又是何物?”
他话音落下,秦樾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那几只形貌怪异的怪物的身影。
似人非人,似妖非妖,却将他们引进了这处龙潭虎穴,脱身不得。
正在这时,包裹住巨蛇的光团忽然从中间裂开一条缝,如黑雾般浓厚的妖气四处奔散,痛苦的嘶吼声自内传来,蛇影晃动,转眼便要脱壳而出。
一旁护阵的江北已是满头大汗,苏谌妖瞳已显,但在督察司所设法器的约束下,只能催动四成妖力,实在难以压制如今陷入癫狂的铃伽。
江北咬着牙道:“秦哥,这妖蛇法力太强,三道锁灵阵都困不住它!这几条金线最多也只能再撑几分钟,你们快想想办法!”
苏谌也道:“龙君,铃伽怕是挣脱了禁制,加上她神志不清,才会任由妖力外泄,若不及时制止,恐怕……恐怕铃伽她会力竭而亡。”
说完,苏谌不禁暗自懊恼。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让谢淳先行,若是他与谢淳联手,必能解除铃伽的妖化。
只可惜,他们当初并未料到会有此一劫。
玄御显然也看出了其中蹊跷,但他常年受制于督察司,体内妖力皆被尽数封存,早已与凡人无异。如今身处险境,哪怕他心知最好的办法是以强大的妖力震慑铃伽,借此稳住她的心神,却也无力施展。
玄御道:“要救铃伽,必先破阵。”
虽说众人已经达成破阵的共识,但是到底该怎么做却没有一点头绪。
——在漩涡强劲的引力作用下,他们光是维持原地不动的姿势就已费了不少力气,更别提前去破坏阵眼了。
这时,一直观察着阵眼状况的秦樾突然道:“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个法阵只吸收妖力,妖怪越靠近漩涡,体内的妖力就流失得越快,铃伽和苏谌可以证实这一点。相反,我和江北除了站不稳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漩涡只对妖怪有作用,对人类而言,可能就只是六七级的疾风。”
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要他和江北配合默契,破坏阵眼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玄御并不这么认为。
他指尖一动,一枚金豆以肉眼难及的速度穿空射出,直抵漩涡中心,可在距漩涡还有百米时,金豆便被疾风碾碎,化作点点灰屑消散在半空中。
随着金豆的消失,秦樾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这仿佛变成了一个死局,要救铃伽,就只能破阵,但要破阵,就要想办法化解漩涡周围的风压和引力。
漩涡会吸食妖怪的妖力,而风压会将靠近它的所有一切粉碎,尤其是肉骨凡胎的人类。
“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江北不甘心道,“要是放着不管,这个漩涡最后也会将我们所有人都吞噬殆尽的。”
他说的这点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可谁都无法给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苏谌咬了咬牙,空出一只手抚上了额间那块水滴状的海蓝宝石,就在他想要靠蛮力强行解除禁制时,玄御伸手拦下了他。
“这法阵吸食的妖力越多,风压就越强,”玄御道,“有一个铃伽就够了,你还想把自己也一道埋进去?”
苏谌急道:“可再这么下去,恐会危及龙君!”
玄御不答,他兀自望着强风流动的方向,须臾,转过头来对秦樾道:“你能在水下屏息多久?”
秦樾不明所以,但仍然据实以答:“五分钟左右。”
玄御道:“我这里现有一物,可为你抵挡强风,不过风力太盛,还需你屏息前行,直至阵眼被毁。”
言下之意,要是在这五分钟里,秦樾没有捣毁阵眼,哪怕是有护盾在身,也会窒息而亡。
一听还有办法,秦樾毫不犹豫地应下:“龙君若能替我挡住疾风,我必用尽一切手段在时限内破掉阵眼。”
玄御颔首,他抬起右手,手背上倏然浮起一道金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小块金色鳞片从表皮缓缓剥离,最终悬浮在掌心上方。
苏谌大惊,他跟随玄御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不仅如此,他比其他人都更清楚这块鳞片对玄御来说有多珍贵。
——说是独一无二也不为过。
苏谌不由道:“龙君三思!”
然而,玄御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仍是将金鳞递到了秦樾面前。
“嘶——嘶嗷——”
不远处的巨蛇一头撞破了光团顶壳,半个蛇头从偌大的窟窿里探了出来,萦绕在它周身的形如黑雾的妖气也从内奔泻而出。
眼见光膜即将碎裂,大量的妖气再度涌入漩涡之中,玄御当机立断,径直将金鳞贴在秦樾额间,顿时金光闪耀,不足指甲盖大的金鳞蓦地被放大数百倍,如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立在他的身前。
秦樾在看见这面盾牌的瞬间就明白了玄御的意思。
他没有浪费时间,脚下一蹬,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向前方冲去。
几乎是同时,“轰”的一声炸响,巨蛇彻底粉碎了阻挡它的那团光障,张着血盆大口,比秦樾先一步攻向漩涡中心。
它身前身后都没有一样屏障护体,就这样凭本能进攻的话,最后只会连皮带肉一起被漩涡无情地吞噬。
这时,它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厚重的声音,如洪钟般在它的脑海里荡起层层波澜:
“铃伽!”
这两个字仿佛被施加了什么魔力,甫一入耳,便化为一根无形的银针,刺进它的神经,将它整个身躯都钉在了原地。
不远处,站在高台上的玄御一双黄金瞳里光芒流转,恰如烈焰升腾,迸发出耀眼慑人的光彩。
在巨蛇被牵制住的当口,秦樾越过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尸体,一步不停地冲进了漩涡中心。
转瞬间,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漩涡里。
江北紧张地看着手里的便携沙漏,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不知是不是玄御的威慑起了作用,巨蛇虽然还在躁动不安,但周身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能从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嚎叫。
限时五分钟的沙漏很快就要流尽,眼看只剩下三十秒的时间,而秦樾那头却没有一点动静。
此时,在场的无论是苏谌还是玄御,面上的神情都极为严肃。
——还剩二十秒。
江北握紧沙漏,顶着强风,不管不顾地冲前方大喊:“秦哥!秦哥!快回来——!快——!”
“叮。”
沙漏在这一刻悉数流尽,但风声未歇,计时终止的声音似乎并未带来预想中的结局,狂风仍然在肆意地席卷周遭的一切。
与五分钟之前相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
沙漏从江北的手中掉出,他怔怔地看着前方,喃喃道:“秦哥……”
忽然,他的耳边传来了一声轻不可闻的笑声。
下一秒,一道细微的“咔嚓”声从洞窟的某个角落响起,如利刃轮转的疾风应声停歇,那股迫人的风压也瞬间消失,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的漩涡渐渐化成虚影,从众人的视野中缓缓消散,露出藏在一片朦胧烟雾中的男人的身影。
他身前的金鳞护盾薄至透明,转眼便碎裂成片,随着疾风的残影一同飘散入空,再寻不到踪迹。
秦樾举起右手,一颗刻着繁复花纹的银铃缀在黑色流苏下,半壁已毁,形如蛇信的铃舌赫然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