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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五年之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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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对在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
年轻的皇帝拥有一个少年人特有的敏锐与干练,甫一坐定,他便简洁有力地开口,“袁卿何在!”
袁崇焕应声出列,回得亦是干净利落,“微臣在此!”
君臣目光一对,彼此便感受到了此次召对沉甸甸的分量。袁崇焕将天子焦灼渴盼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能安抚天子,如何能博取信任,又该如何对答,才能得到天子的全力支持,让往后在辽东日子再不用牵挂朝中的是非倾轧?戎马倥偬一生,辽东万方土地和誓死追随的将士们早已成为他的归宿,自己这一身文韬武略也只有在那里能得以施展。他回想起天启末年打的那两场胜仗,本该是平步青云豪情万丈人生的开始,却因为朝臣弹劾只落得个辞职还乡的下场。叫他怎能不愤恨?他本是文臣出身,对权谋之术并非不了解,要想在这宦海里沉浮,忠奸善恶从来都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圆滑的手段总是必要的。他看着眼前端坐的少年人,知道自己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获得他完完全全的信任。袁崇焕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这才稍稍安下神来。
此时坐在上头的皇帝自然不会知道他这一番心思。自打命袁崇焕赴京陛见的诏书发出后,皇帝每日都在心里暗自猜测这位两度打退满洲鞑子的将才会是怎样的风度,又会带来怎样的平辽奇略。他的想法十分简单,只要能平定辽东,什么条件要求,他都能答应。为此,他早在天启七年十一月就任命袁崇焕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次年四月又加封他为兵部尚书督师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将整个辽东全权托付于他。诏命一出皇帝居然有大松了口气的感觉,他自己也为这毫无道理的信任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明明连面都没见过,凭什么便认定这个袁崇焕可以托付呢?同时,他也是十分期待和紧张的,国有可以依靠的忠臣良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么?
这样想着,刚看到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时的失望很快一扫而空,他用十分明朗的语气说道,“袁卿连日赶路辛苦了,今日召对朕请了九卿科道一同前来,爱卿有何平辽良策可如实上奏。”
“回陛下,臣此番回去与戍将老卒重访了要津阨塞,各处隘口都有查看。自万历四十六年建酋以七大恨告天起兵,辽东战事一直不断,沈辽失陷后,我军便面临在主守关防和固守关门两者间做选择。建奴以沈阳为据点,势力向南深入,我军首要便是筑防。宁远内拱岩关,南临大海,实乃辽西走廊咽喉,孙承宗耗费数年精力建成的关宁锦防线将锦州、松山、杏山、石屯及大小凌河各城全部囊括,拓地四百余里,我军稳踞辽西,此乃平辽之根本。”袁崇焕顿了顿,又道,“然后任经略撤去先前诸多部署,关宁锦一带后又经建奴数次攻击,情况令人堪忧。臣此番回去第一要务便是加固防线。
皇帝听得很认真,他急切地问道,“关防是为其一,那其二呢?”
“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召回当地居民垦荒屯田,重建家园。”
“爱卿此言甚是。”皇帝低头思忖,“然此恢复之举见效缓慢,固守虽稳,建州亦可借机扩展坐大。努尔哈赤已于天启七年令朝鲜臣服,近日又往蒙古征伐,若让他得手,以后他们打仗的军需粮草倒是不用愁了。”
皇帝的语气竟带上了些许轻嘲,袁崇焕暗暗吃惊,天子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对边事一无所知,正待苦心思考对策,只听得上头又说道,“而我大明每年拨往辽东的饷银甚巨,拖得各部苦不堪言,不仅仅是边事要用钱,天下事千头万绪哪一样不要银子去填?朕担心常此以往残局难收啊。”
袁崇焕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说道,“陛下,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如今东事离披,诸事百废待兴。臣以为,当下对建州当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臣愿同将士戮力同心,在短期内着力整顿好关门防务,重编兵制,遣回疲丁逃将,节省开支。”
皇帝点头道,“看来卿是早已思虑好了的,既是如此,卿便和朕说句实话,朕心里好有个底。依卿所奏之策,何日才能平定辽东?”
袁崇焕见皇帝语气仍不甚明朗,此话意味中对未来辽东局势仍抱着疑虑的态度,他定了定神,暗暗下定决心。
“陛下若许我便宜行事之权,”他紧紧盯着皇帝的眼睛,心中一横,咬牙字字铿锵道,
“计五年,全辽可复!”
此言一出便如巨石投湖,在场的众臣全都怔了。
“爱卿……此话当真?”皇帝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他见袁崇焕说得如此坚决,先前的担心消去了一大半,勇气信心顿生,心头阴霾尽散,脸上也焕发出奕奕的神采,“卿果真是朕的股肱之臣!”
“臣蒙陛下垂爱,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收复辽东以报圣恩!”袁崇焕知道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一演到底,“五年,臣愿与陛下约定五年之期。”
“好,好,好!”皇帝击掌三下,笑意盈盈,“得卿此诺朕便放心了!”
“恭喜陛下得贤臣相助!”
“督师真乃当世之鹏举啊!”
“大明之福,苍生之福,天下之福啊!”
刚才还沉默着一语不发的大臣们这时纷纷出列恭贺,一个个激动得站立不稳胡须乱颤,仿佛倍受鼓舞。
“爱卿功成之日,朕绝不吝封赏!”皇帝笑意盎然,“已是戊时,众卿可先去偏殿暂歇。”他对下首的太监道,“赐茶。”
众人跪拜谢恩,恭送皇帝。
“终于完了!”我伸了个懒腰,“哎?你在写什么呢?”
身旁的青年人不知何时掏出了个小本,他笔走龙蛇,正飞快地记着什么,“当然是刚才召对的重点了。”
“哪有什么重点。”我撇撇嘴,“吹的吹捧的捧,赌个咒发个愿,皆大欢喜。”
青年停下笔,将所写内容快速扫了一遍,“啪”地合上,愤愤道,“这样看来,的确是扯淡!我当他有何妙计良策缓解圣上焦劳,说了这大半个时辰,竟是没一句落在实处。”
“也不能这样说。”旁边有人插了进来,语调温和,“至少他许了陛下五年之期,至少这五年内大家心里都有盼头,上下一心,大事尚可为也说不定呢?”
我觉得这声音委实熟悉,一回头看见张平和亲切的脸,不由出声,“宝和!”
“阿油?”王宝和有些诧异,转而笑意更深,他一把拉过身后的赵子恭,“有好些日子没见啦!鸿宝今天也来了?”
赵子恭一如既往地木着脸,被宝和推搡着这才别别扭扭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原来大家都是熟识的。”宝和依旧冲我笑,“连翰林院的倪大才子也叫你攀上了。”
我朝旁边的青年耸耸肩,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缘分,今天第一次见到呀!”
鸿宝挑了挑眉,“我与奉銮大人一见如故,哈哈,外头热起来了,大家进到便殿再叙?”
我们四人进到殿内,茶水早已奉上。群臣三五结伴围坐,只言片语飘入耳中,想来都是在议论刚才召对之事。
“赵大人对袁督师的平辽方略又是怎么看呢?”鸿宝看着一直沉默的赵子恭,不由问道。
赵子恭默了会,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端起茶杯啜了口道,“他不过是在复述前几任经略的平辽之策应付陛下罢了。王在晋任经略时就因抚虏堵隘之策与袁崇焕争执不下,直到孙大人自请实地考察后上书禀明先帝才平息了固守之议,关宁锦防线本就是他老人家一手布置,这首要的关防,袁大人只需按着步调去做便可,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了。至于这“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
“若我没记错,也该是出自孙老大人的手笔吧?”鸿宝接过话茬,“老大人真是深谋远虑啊,孙袁二位大人主辽期间抚辽西、恤辽民、简京军,满人蛰伏,关门息警,中朝宴然,实乃至伟之功!”
“你们说的,好像两度败退建酋的袁督师一无是处似的。”宝和笑道,“袁崇焕久居辽东,征战多年,军中威望很高,又是孙大人的门生,想必也会得到老先生的真传。眼下这辽东,舍他其谁?”
“是这个道理。”我点点头,“只是孙大人倾其四年全力整顿辽东也只是勉强守住,还不论建奴正盛,国内忧患频出,袁崇焕放言五年平辽,实在是……这听起来简直像是诓骗小儿的戏言。”
“陛下也并非没意识到。”宝和脸色也凝重起来,“可不试怎知?”
“且看他放手一搏吧。”我站起来,“天佑我大明。”
小憩已过,众人重新排班站定,皇帝换了身轻薄一些的月白龙袍缓步而出,脸色柔和。
“朕方才将卿之所奏复又回味一遍,深感欣慰,只是辽事糜烂非一日所累,卿的难处,朕也省的。卿不如便在此将未尽之言一吐为快,众臣在此也好有个决断。”
“陛下厚爱,臣不胜惶恐。”再次应答的袁崇焕这次没有丝毫的踌躇,他立马提出,“臣之所虑无非三样。粮饷,器械,人事。”
“粮草饷银不至辽事便难有半分进展,此乃行军打仗之根本,望陛下明鉴。”袁崇焕未及喘息又说道,“器械供应也要及时,锈铁钝刀是断断上不了战场的,士兵的铠甲旌旗亦是马虎不得。”
“户部工部可曾听得?”皇帝立刻问道。
底下传来唯唯诺诺之声。
“大声点!”皇帝的目光严厉起来,队列里踉踉跄跄跌出两人,不迭叩头称旨。
“自边事起,辽东经略一换再换,朝廷用人不专,朝令夕改,军心惶惶,难以专注。”袁崇焕说得愈发重了,“排兵布阵需要将士一体同心,选拔贤能时,还望……”他打住了话头,吏部尚书马上出列,“督师要用的人,吏部不再过问便是。”
曾为辽东经略现为兵部尚书的王在晋也出班冷冷道,“兵部亦不敢再擅自置将,一切唯督师是从。”
“如此便好。”皇帝微微皱了皱眉,转而向袁崇焕道,“爱卿还有何虑?”
“臣蒙陛下如此厚恩,非殒首无以为报!”袁崇焕慷慨激昂道,“臣再无所求,惟愿陛下用人不疑。臣长居边关,诸事难以及时上达天听,只有今日向陛下当面剖白忠心!”
皇帝微微笑了,他说,“朕的诚意,卿应是最清楚不过了。卿能做到,朕便也能做到。”皇帝一步步走下阶来,“古往今来因为君臣离心离德所致的悲剧还少么,卿可安心,朕绝不重蹈覆辙。今日朕将此尚方宝剑赐予你,但凡有益辽东,卿皆可便宜行事。”
袁崇焕颤抖着接过皇帝递过来的宝剑,哽噎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来,起来,满饮此杯,以壮行色!”皇帝从内侍呈上的托盘中端出两杯酒,“愿卿早日得胜归来!”
袁崇焕起身,拿过酒杯,含泪饮干。
“我……我要哭啦!”觉得自己很不争气,还是忍不住拿袖子直抹眼睛。一旁的鸿宝也是无限感伤,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陛下,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五年……很多人很多事,或许都将被这个期限紧紧绑住。
五年后辽东已经平定了吧?
那时陛下一定很快乐吧?
日子是否可以过得舒心一些了?
晚上是否能够早点就寝了?
说起他的大明他的天下,眉梢是否会漾出温柔的笑意?
五年后的我呢?
会在哪里?
混得怎么样?
变英俊了没?
还在坚持着现在所坚持的一切么?
呵呵。
其实五年,过得很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