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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紫云烟月笼血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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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春花归葬,夏日渐凉,秋水远逝,冬雪初降。转眼七年过去,烟月已经步入了豆蔻年华。原本小小圆圆的身体长出少年特有的柔美纤细,成为了一个带着明媚气息的青春少年。但烟月却并不快乐,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了,连父亲都很少见到。日渐懂事的烟月从侍女姐姐们的只言片语之中也猜出大概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让他知道的事,所以他开始慢慢地变得沉静,也学会了察颜观色。烟月渐渐地不再问母亲的事,只是静静地等待,等着父亲愿意告诉自己一切的那一天,或许那也将是母亲归来的一天。
但烟月却依然年幼,只能在这个业已烽火四起的乱世之中被大人们藏在世外的一隅。烟月并不知道在这个时候,炎帝已经为此派出了军队讨伐冥军。他不知道每当他抬起头,看着天际悠闲飘过的几抹流云,回想着那个在明媚的溪水边救下自己的如同自水墨画中走出的云一般的少年时,他回忆中的那个主角已经坐在了炎帝的右侧,谈笑间指点风云。他不知道每当他望着天边的阴云,想象着在各处战斗着的师兄师姐们的样子,也好想要快点得到方师父与父亲的认同,与师兄师姐们一起战斗的时候,那个与他记忆中的主角纠缠一生的男子已经披上染着父亲的鲜血的战甲进入沙场,成为了令冥妖们闻风丧胆的西炎战神。
冥军的阴云在西炎的天空日渐扩张,令流云也失去了色彩,冥神魍罗带领着嗜血的部队向人类逼进,所过之处血染大地,给岩石披上了奇诡的外衣。
狼烟四起,烽火急报。冥军的异动迫使西炎披上铁灰的战甲,掩去了昔日多彩的浮华。
这一年,连降下的雪花都是灰黯的,带着空气中蔓布的铁腥。遗世独立的紫云岭终究也不能幸免,因冥妖的侵挠而异常惨淡。即使有隐雾山庄的弟子与云游四处的术士们的保护,紫云岭依然在不断地衰弱。世代居于此地的人们不愿背弃家乡,拼死守卫着这片美丽的土地,然而汉阳派来的军队却赶不上冥妖的脚步,无暇顾及这片边远的山岭。人们只得自己拿起武器,跟随着隐雾山庄的弟子们一同战斗。
留在山庄之中的其他弟子,不管出没出师,都在方师父的带领下一同下山,加入到抗击冥军的队伍之中。就算力量还不能发挥完全,身为术士,也能够暂时于乱世之中保护这片土地。
当年烟月第一次下山时的繁华市集还历历在目,繁忙的店铺,悠闲的旅客,走街串巷的艺人,还有围在捏面人的老爷爷身边的孩子。即使那只是七年之前求师兄偷偷带自己出来时的胡乱玩耍,即使那时还差点被冥妖袭击,却仍是他心中最为快乐的景致。
只是如今,店铺紧闭,行人匆匆,黑血漫布,枯骨露野。一些干瘪的老人坐在街边,慢慢地用枯草编织着一张张简陋的草席,然后将暴尸街头的残骨裹起来,拖去镇外的荒坟埋葬。飘乎零落的淡灰色雪花如哀似悼,静静地想要给焦黑的大地铺上一层安睡的被帐。
走在封冻的镇上,烟月眼中酸涩,心头激怒。那一片美好已然逝去,终究只留在了记忆之中。他来到郊外,看到了那条有着那个如水墨画里走出的云一般的少年的记忆的溪水。冬日的溪水早已干枯,露出底部圆圆小小的卵石,与街上的尸骨一样的姿势静静地躺着。这里已经不再适合那个清俊的少年站立,这里已是一片死寂。
烟月蹲在干枯的溪边,泣而无声。他刚步入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而世界却已再无美景来陪衬他的美丽。连记忆中的圣地也被贱踏,残酷的现实已将那片景致撕成碎片。
当烟月站起来的时候,西炎少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年,多了一个誓为驱逐冥妖而战的太过年轻的术士。他终于也像他的师兄师姐们那样,用这些年来自己习得的术力去消灭冥妖,与人们一同保卫着这片至少在回忆中美好的土地。
“大批冥军正迅速向紫云岭袭来!领兵者为冥妖残骜将军!”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方连手中的墨盏失去托着它的力量,在坚硬的地面上一下子摔成几块。一向冷静沉稳的方师父也面如死灰,烟月知道事态已经到了最危急之时。
“……军队……还有多久?”
传令的弟子面无血色,咬牙忍泪,然后艰难地摇了摇头。其实这是不用问也知道的答案,位于边远地区的紫云岭在西炎只是微小的一隅。国家的军队有限,只能尽可能地帮助繁华的郡县,而无力顾及边远山岭中的一小镇。但对于紫云岭的人们来说,这个小镇却是生养他们的故土。他们世代在这里扎根发芽,所以就算尸骨在别处化成了灰,也要让风儿将他们带回生根于斯的紫云岭。
即使还有机会带着镇上的人们逃走,但人们却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家园。最终也只有死战了吗?方连高大的身躯几乎摇摇欲坠,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镇上的百姓与隐雾山庄的弟子们染血的尸体。
“师父……”烟月掺住方连的手臂,坚定地对他说,“这里是我们的家啊,怎么能就这样拱手让人?冥军并不是不可战胜的,我们也并不是没有赢过,不是吗?”
方连叹了口气,慢慢地坐下,然后对烟月说,“孩子,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残骛和他的军队。”
“徒儿知道残骛是魔神魍罗手下的一员大将。”
“残骛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方连表情凝重地说,“魍罗手下得力的战将虽多,但残骛却是其中最凶恶的一个。他从未打过败仗,只要他的军队所过之处,绝不留下一个活口。如果败在其他的冥军部队手下,少数人仍有希望苟且偷生,以待来日。但残骛视人类如草芥,他手下的冥军也个个都嗜虐好杀,其实并不怕被冥军杀死,而是怕我们的妻儿生不如死……”
姣好的眉毛深深地拧起,如果真的让残骛的军队扫荡这片土地,到那时,人们就连逃命的机会也再没有了。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云岭毁于一旦吗?
虽然早已派人去郡县找军队求援,但至今仍无消息。在以往的战斗之中,紫云岭的战力已经损失了将近一半,如今面对强敌,希望已经如此渺茫。
备战在紧张地进行着,人们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战。方连四处劝说老弱妇孺先行离开,但几乎所有人都拒绝了。他们的父亲儿兄弟还在这里,他们的丈夫孩子还在这里,他们的家还在这里,所以去哪里都要和家人在一起,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方连派出弟子先将百姓们都转移到隐雾山庄,而山庄的弟子与镇上的青壮年则守卫着山下的镇子。冥军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得多,到第二日下午,前锋部队就已经冲入了紫云岭。激战提前开始,当人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潜能便会大弧增加。凶猛的冥军前锋部队没想到他们竟会被纠缠在紫云岭的入口之处与人类血战,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最初的胜利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欣喜,因为他们知道冥军真正的主力还没有到来,但自己却已经疲惫不堪。冥军不断地涌上,人们不分昼夜地在持续战斗,不得休眠。战线却在渐渐地往后退去,一路血色,败局似乎无可挽回。
干净的衣服已被冥妖紫色的血污染得看不出原来的色彩,姣好的容貌也被尘烟熏得污黑。烟月跟着师兄弟们一起昼夜不间断地战斗着,继承了父亲强大力量并隐隐有超越之势的他成为了人类队伍中的主力。只是人类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小,在面对数量众多又极其凶残的冥军时,拼死的抵挡也变得如此弱小与无力。
突然间,一阵带着腥臭的旋风卷着密云而来,战鼓擂响,天地轰鸣。冥军的主力到了!黑云压顶,乱云腾卷,奔腾的黯浪滚滚袭来,夹着金戈铁马,风声雷动。万兽狂跃,震慑八方,千骑竞过,威动四海。小小的紫云岭在刹那间失了如梦似幻的色彩,被冥军挤满其间。纤云遁去,秀丽不再。仙株调谢,灵兽奔逃。
领先的一个皮肤黑紫肌肉壮硕的冥妖乘着棕黑色鳞甲、带着闪电的龙兽,疾风般地轰落大地,引得山岭震颤,尘沙弥漫。来者手持一把雕有鬼面的黑甲战斧,满口尖利獠牙,背后的冥军打着一面黑红色的旗帜。只见他跃下龙兽,横斧一挥,顿时黑电耀目,利风如刃,刚准备上前围攻他的十几个人连他的汗毛都没有摸到,便已经身首异处。
“残骛!”
方连怒喝一声,带着隐雾山庄的弟子们冲上前去。几个弟子抛出金链形成阵势,将残骛紧紧困于其中。时机方见,方连立即手持金毫,虎跃而起,一道墨蓝色的水刃便直冲残骛而去。然而被困于金阵中的冥将却只是裂嘴一笑,像是在嘲讽人类的不自量力一般,从身体上释放出黑色的雷电,缠于金链,将之节节碎断。金链那头的弟子们来不及松手,悲鸣顿起,刚才还鲜活的肉身便化为了焦炭,跌落于地,化为路边枯骨,泥里黑石。
墨蓝色的水刃晚到一步,化为一条深渊暗蛟,将残骛的身体死死缠挠。痛失爱徒的方连脸上尽是悲愤之色,金毫一落,暗蛟便咬上冥妖的头颅,紫黑色的血液被从皮肤之中吸入蛟身,在其中混入深紫,时明时幻。
刹时,只见蛟身之中一道激电猛然而出,将墨蓝色的暗蛟击为水汽,战场上一片浓雾,仅能看见周围数步见方。被迷住视线的方连心下一滞,然后闭上眼睛,运用听觉与嗅觉细致体味。战场之上一片金戈喊杀,几乎不能听见残骛那特有的沉重而自傲的脚步。但仍能从疾掠而过的寒风嗅到腐败的血腥,冥将正潜在方连的左侧,正欲借着即将被风吹散的浓雾突然袭而来。
方连将气凝于金毫之上,竭力一刺,欲斩残骛于浓雾之中。然而金毫挥下,飘落于地的竟是一面腥红的旌旗!方连大惊,冷汗顿时,只听身后沉物破空之气呼啸而来。方连转身用精钢所造的金毫杆身相抵,谁知那鬼面板斧竟将粗硬的钢杆斩为两截!
失了武器的方连迅速将袖中暗藏的流星锤击出,不过冥将的速度更快,只轻松一闪便脱过势如落雷的流星锤。沉重的板斧与壮硕的身体看似驽钝,却用巧力将板斧改变到一个不思议的角度,向方连的视线死角袭去。
一阵血花扬空飞舞,雾幕落下之后,方连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划出了一个弧度,落在自己的后侧。剧痛顿起,方连死咬着发白的嘴唇,这才克制出示弱般的惨叫,但难忍的闷哼之声却传入了在不远久与冥军作战的烟月的耳中。
“师父!”
看到惨状的烟月脸色刹白,迅速解决掉眼前的冥军想要赶到方连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却被从另一个方面袭来的冥军缠于方连与残骛的战圈之外。
“大师兄!二师兄!小师弟!!!”
目光所及,扫到倒在地上的焦黑人形。已经看不出死者的本来面目,但熟悉的衣物却让烟月一眼认出了往日里与自己一同生活的兄弟。一边挡住残骛手下冥军,烟月胸中一股怒焰腾起,眼角含冰。他从来没有想过最受父亲称赞的大师兄竟不能在残骛手下走过一招,连天分最高的小师弟竟也全无反抗之力,终究成为了残骛手下冤魂。与冥军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段时日,这还是烟月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的兄弟们惨死在眼前。
“残骛——!!!!!!!!!”
烟月一声怒喝,正要持锏而上,与杀害自己亲人的残骛对抗。而失了右臂的方连却先他一步,将气凝于左手,似要挥尽全身精气,与之全力一搏。
墨蓝色的水汽将灰色的雪花也卷入其中,一条怒鸣的水龙自方连的左臂而出,带着悲鸣腾跃九霄。那是对死者的哀悼之鸣,那一天,整片紫云岭都能听见那声悲恸的龙吟。方圆百里之内,万兽齐哀,飞鸟盘旋,久久不落,似乎已经提前感知到了一颗明亮的星子的陨落,与失却一位英雄的悲伤。
水龙自九霄而落,狂卷飞雪,带着方连的全部血肉与精气与残骛拼死一搏。冥将所站的在面被击出一个巨坑,顿时山峦震动,天地变色。巨坑之底,只余一片片四溅的血肉与骨渣,鬼面板斧也碎为数段,零落于地。方连立于巨坑的边沿,脸上终于露出复仇之后的快意。
“师父——!!”
接住方连倒下的身体,烟月哆嗦着撕下布条想要将血流不止的断臂处包起来。但他的心里清楚,就算血止住,耗尽真元做出最后一击的方连也再不能站起来了。
“月儿……快……回山庄……”
“什么?”
方连拼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指向高高的山岭。
“冥军……已往山庄……而去……”
“师父!!!!”
说完这句话,方连的手颓然划落,再无气息。烟月抬起眼,望向刚才方泠手指的方向,只见冥军如疾风暗云,向半山之中的山庄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