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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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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节
粮草被烧,荆城困守。
骏马踏破驿道,一卷黄尘滚滚,八百里加急文书在五日后送到业帝案头。
至五月中,辽军已七次攻城,均不得破城门而入,数万铁骑便将诺大一个荆城围得水泄不通。
夏清源踏着湿漉漉的草地,穿过逡巡哨兵,忽然瞧见赵凤情从陈停雁帐内出来,张口唤了一声。
赵凤情却宛若未闻,直到夏清源走到近前又唤了一遍,才注意到他。
“源源。”赵凤情自然地拢了拢夏清源披在身上的外衣,拉着他的手,带着走到避风处。
“陈将军好些了么?”
“伤了筋骨,失血太多。这一次绑也要把他留在床上,再四处蹦跶,要留下病根了。”赵凤情答了,望着夏清源:“你去巡营了么?”
“嗯。”夏清源点了点头,“唐知未打诳语,守起城来果真固若金汤。只是城中死伤日多,粮草也不够,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我……”
“想出去接粮。”赵凤情望了他一眼,接过话来,“但如今消息不通,或许援军就快到了呢?就算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也该是我去。”
“自古帅不离营。”夏清源淡淡指出。
空中忽然绽开一朵七彩烟花,火光未散,又有两支一急一缓绽开在两侧,如是再三。
这讯号是夏清源熟识,此时乍然瞧见,脱口道:“是‘白玉京!’”
他又惊又疑。赵凤情含笑望了过来:“源源,突围接粮的事缓几天再说。你今日似乎有远客。”
夏清源心头一动,却觉得赵凤情仿佛有所隐瞒。他正要再问,对上赵凤情一双幽深星目,却又打住了话头。
正如林中困兽对危险的直觉一般,说不上什么原因,也想不出道理,却隐隐觉得不知道反而为妙。
城外喧嚣声愈来愈大,再不能耽搁,夏清源转身上了城楼。
脚下火把纷乱,果真有人冲营。来人身手极佳,趁着夜黑马快,对方不及防备,竟闯出辽阵,迅速向城下而来。
夏清源追逐着那人身影,已猜到来人是谁。一时间千头万绪,眉头皱了几次,终究化作沉沉一叹:“开城门。”
一开一合间,数名辽军妄想趁乱进城,被训练有素的守城将一刀一个砍下头颅扔出城去。
跨下骏马在进城的那一刻长嘶一声,倒地不起,来人早一步跳下马来,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落在夏清源脸上。
沿着阶梯,数十支火把分列两侧,火焰明灭,照亮了那人浴血的模样。那是秋阳客,那是“白玉京”一楼之主,那是陈凌。
月白衣衫的青年看不出喜怒,长睫低垂。他步下城楼,来到那人身边,淡淡开了口:“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夏清源的中帐,推开房门,挑灯点烛。
夏清源坐下来,一如往常斟茶慢饮,甚至还替陈凌倒了一杯,推到他的面前。
陈凌没有动,他望着青年淡漠的模样,心里升起了忐忑惶恐。他是明白的,在清风寨之上,那人替他挨了一支追魂箭,为他保住山寨老小的性命,只为他归于“白玉京”,助文和王谋夺天下。
“陈凌……”
几乎是条件反射,陈凌立刻开口:“皇上病体沉疴,一直在昏迷。没有圣旨,也没有虎符,不能调军。按理该让太子从大理回来监国,但京里百官都不同意……”
“嗯?”夏清源抬起头来,“我并不是问这件事。”
他修长的食指落在杯沿,无意识地拨弄着,淡淡道:“京里的状况,我大致也猜得到。上次拔除了禁军统领曹恒,赶走了段青衣,敲山震虎,京里纵然还有太子的势力,也不敢造次。荆城围困,封平王形势堪忧,他手下的官员也是期望出兵相救的……文和王调军远征是迟早的事,我并不忧心。”
夏清源一双杏眸望住陈凌:“我是问你,为何到这沙场上来。”
他语气是温和的,甚至是温柔的,含着些微的责怪无奈,几乎如同叹息一般。
陈凌怔在当地,他一路上已想了千万种情形,已有了面对这青年冰冷眉眼的觉悟,却万万没有料到,听到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他惶然之间已脱口而出:“我跟着你……”
“陈凌……”夏清源眉头微微皱起,叹道,“荆城落入此窘境,是我一手造成。若非我有意放纵,辽军根本烧不了粮草。”
“什么?”
“是。”夏清源推开茶杯,站起身来。窗外无星无月,是那样漆黑彷徨的夜晚。
“破辽有千万种方法,我却选了最险的一种。”
“兵行险招,或有奇胜……”
夏清源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是我将宫廷之争带到这杀戮之中,要在此诛除封平王;是我将一己私心带到这疆场之上,要在我还能想能看的时候结束这一场边境动乱……一将功成万骨枯,我选的,并不是那一条最有利于无辜百姓的路。”
他转回头,望着陈凌道:“你是良善之人,我却不是。即使如此,你还是要跟着我么?”
他的脸庞在烛光下格外疲惫苍白,眸光若水,潋滟不休。
陈凌在那一刻忽然平静下来,觉得心中没有哪个时候这样沉着坚定过。他走近了几步,在青年面前单膝跪下。
“你走,我便跟着。”
五月下旬,朝中文武三度推举,文和王赵凤玉临危受命,率军北上,以解荆城之围。
辽军沉寂了十几日,第八次攻城。此次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将将被打退。
夏清源和陈凌正在屋里吃着晚饭。稀粥清可见底,划拉不出几粒米来。夏清源一言不发,认认真真地吃完,忽听到外面大喊,几个人扑进帐来,个个红着眼圈。其中一个哽咽着勉强开口:“大人,张校尉快不行了,他说,想见一见大人……”
夏清源放下碗筷,跟着出去,一路上只见兵士跑来跑去,运送着伤员。大帐内并排躺着数十个人,张仁全最是靠外,是因伤势过重,便于随时寻军医看护,也是便于死了之后,好立刻换别的伤员进来。
左营的将士黑压压围了一圈,帐内塞不下,都挤在帐外,见到夏清源,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来。
夏清源心下一沉,抬脚进了帐子。张仁全出迎陈停雁时就断了一条胳膊,此时腰下空空荡荡,却是连腿也被齐腰斩断。这汉子没有一声呻吟,侧躺着,一双虎目圆睁着望着帐外。
“大人……”
夏清源知道他是回光反照,快走几步,握住他仅剩的一只手。
“粮草……不够……要突围接粮……”他最后挂念的,却是此事。
夏清源也不禁动容,点头道:“我知道。”
张仁全笑了一下:“左营……还有三百人……都是好汉……交给你……做先锋……”
夏清源回望了一眼,帐外将士们虎目通红,强忍着不哭出来。
张仁全见他不说话,却是以为他不肯,身子向上挣了一挣,手攥得他生疼,口中道:“能杀敌……他们能杀敌……”
帐外左营将士再忍不住,齐刷刷跪下,大声道:“我们能杀敌!让我们去!”
夏清源咬紧了牙,道了一声:“好。”
张仁全欣慰地舒展了眉头,松开夏清源的手:“酒……拿酒!”
立刻有人送上一碗来。张仁全竭力将身子探出床头,用那一只手颤微微地举高酒碗,一直举到夏清源面前,面上笑着:“我的将士们……交给你了。敬你……敬……”
他瞳仁倏然放大,笑容凝固在脸上。那一具巨塔般的身子轰然坠地。
悲声震动九霄。那是撕心裂肺的哀嚎。有人唱起他们常唱的军歌来:
“走马川,雪海边,
血入地,沙上天!
夜不脱甲,死不归田!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要将那群山踏破,方灭我恨;
要叫那万里草原,尽唱汉歌!”
那只酒碗还死死捏在张仁全手中,夏清源弯腰拾起,一口饮尽碗中残酒。
残月当照,弯曲如眉。
晴朗无风,草叶上露水晶莹可爱。月白衣衫的青年独自一人,在皎洁月光中缓缓前行,推开主帐的门,主帅赵凤情坐在炭火边转回头来,冲他招了招手。
夏清源在他身边围着火盆坐下。
“傍晚的事我听说了。”赵凤情开口,“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晨。”夏清源顿了一顿,“观天象,明晨或许有雾,适合突围。”
他又道:“文和王还有数日才到,粮草撑不到那个时候。”
又道:“今日攻城,辽军的战旗已经换成了王旗,萧悦不在城外,想必先一步去劫粮,再不出发,会来不及。”
又道:“接了粮草,我即刻回来,就算进不了城,城西有一小山,易守难攻,再不济也能先到此处……”
他说了许多理由,赵凤情静静地听着,只点了一点头,道:“好。”这位帝子弯下腰,摸索着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弓和箭。
“那日在城楼上见你射箭,忽然想起来,原先我折断了你亲自设计督造的射日弓,合该赔你一把。”赵凤情微微笑着,“这是我做的,改了改,不需要内力也能远射,也有威力。只要射得准,照样能一箭穿喉。你看看合不合用。”
夏清源接过来,弓上有几处暗红,像是沾的血迹。但是不会,这□□贵胄武功好得很,削金断铁都不在话下,何况是做一把弓。
帐内一时无语,只有火焰“噼啪”作响。
夏清源站起身来:“王爷,我先告退。明日须择天候出击,恕不再向王爷禀报了。”
他一直走到门口,抬手要推门,忽然听见赵凤情道:“源源,你似乎从来没唤过我的名字。”
伸出的手停了一停,夏清源垂下长睫,轻轻唤道:“赵凤情。”
他转回身子,又叫了一遍:“凤情。”
赵凤情望着他,眉眼弯了一弯,道:“我还有个乳名,唤作思澜,只有小时候父皇和母后叫过。”
夏清源抿了抿唇,张口道:“思澜。”
赵凤情笑出声来,道:“源源,你待我总是冷得很,凶得很,头一次这般乖顺。要是我求你春宵一度,你是不是也准备允了?”
夏清源沉默了下来。
赵凤情收敛了笑容。
他站起身子,缓缓地迈开步子,走到夏清源的身边。青年没有避,没有退,没有躲,他伸出双臂撑在门上,将青年瘦削的身体固定在双臂间的方寸之地。
青年的睫毛颤抖着,仍旧一言不发。赵凤情苦笑道:“源源,听说张仁全敬了你半碗残酒,你是喝醉了么?”
青年终于动了一动,抬起一只手,按在赵凤情的胸口。夏清源抬起眸来,杏目如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他朱唇慢启,轻声笑了一笑:“世事浮华,多有寂寥,便是为君一醉……又有何妨。”
仿佛万籁俱静,仿佛世间再无一物,仿佛已度过了一生的时光。温热的身躯近在咫尺,比熊熊烈火更炙热,要灼伤一般烫到心灵的最深处。
赵凤情望着怀中的青年低下头来,那一吻,却落在了唇角。
“若是……”
“若是……你并非夏回鸾,我并非封平王……”
世事浮华,只愿得一人心,至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