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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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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节
“开永二十四年六月初二,夏清源率兵接粮而归,遇敌袭,转上荆城西三百里无名山丘,固守。”
——《□□史传》补记
这几个月的事情,连同这一场北境之乱,都是补记。原因,一是此时史平还在“逃亡”的路上,虽然从一开始他们一家便在赵凤玉严密的保护之下,而自夏清源自请出战,追缉的圣旨便形同虚设,自始至终,他们都未曾真正意义上的逃亡过。
原因二,是相隔十年重见离瑶,不但史平沉浸在温柔乡里,史言初次见到自己的生身娘亲,这一家还有许多需要磨合和适应的地方。
原因三,是这数月,是自史平和夏清源结识以来,第一次完完全全失去了所有联系。
而最后一个,也或许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当史平终于知道这数月里,和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却花了许多许多年,才能够提起笔,一一记叙下来。
然而在六月初二这一日,在夏清源带着舍生忘死的将士退守在那个无名的小山之上的时候,史平一无所知地,带着离瑶公主和少年史言,到达了雾山。
他找到以前两人住过的屋子,牵着离瑶,抱着史言踏进屋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包裹,拆开临行之时夏清源送给他的贺礼。
里面的东西,果然并非什么万年不坏的硬物,乃是一件翠绿的蓑衣。史平歪着头看了一会,乐颠颠地举给赵离瑶:“还是小回想得周到,我怎么忘了这个地方老是下雨呢!”
赵离瑶正和史言从马车上搬行李下来,闻言轻轻笑起来,道:“那个人的心思自然和你是不一样的。”
她的目光落到蓑衣之上,却忽然全身一颤,笑容急速地从眉眼中褪去,连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史平把蓑衣展开,正要往地上摔去,被赵离瑶死死地抓住手腕拦了下来。史平不解道:“你做什么?小回答应了,这东西坏了就来寻我。”
赵离瑶勉强挤出笑容来,柔声道:“这是他送给咱们的贺礼呀,哪能动手弄坏呢?这蓑衣最容易长虫,你不摔,过段时间自己也就散了。”
史平想了一想,到底也珍惜着夏清源送他的东西,便又小心翼翼用布包好,在房里转悠了一圈,找个最显眼的地方放了下来。
史言在外面叫道:“爹,娘,来帮忙,这个重,拿不下来!”
史平跑出门去。赵离瑶也应了一声,跨出门槛,却又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眸中悲哀久久不能散去。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她心里明白,那个人,只怕是永远,也不会来了。
北境正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已渐渐回暖的天气,因着夜雨,又阴冷起来。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黑暗处,仿佛问答一般,此起彼伏地叫唤。
夏清源撑着一把竹伞,站在山丘上。陈凌站在他身后。雪白的鸽子破空而来,扑扇着双翅,停在夏清源玉白的手臂上。
从鸽子飞来的方向,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来,停在他面前。较高的那一个脱下罩住全身的黑衣,露出脸来,懒散不羁道:“夏回鸾,两军对垒,你却在这个找我来?”
雨水滴滴嗒嗒打在竹伞之上。夏清源在雨帘中微微一笑,开口道:“请君来,共谋天下。”
萧悦鹰眸一凛。
他看着竹伞慢慢移到自己身边,月白衣衫的青年踩着湿漉漉的山土,走到近前。
“若我估算的不错,荆城已然断粮。”青年道,“明日,封平王将率精锐出城,向这边移动。”
他伸手一指,“这数百里山谷,便是我两军最后的战场。”
“最后?”萧悦大笑起来,“谁兵败,谁兵胜?”他忽然靠近,鼻尖几乎碰到鼻尖,慢慢道:“我听说你是文和王的鹰犬,你打算在那时射杀封平王,用这一次兵败,来换文和王平稳登基?”
他这话说得甚是不客气,陈凌更是被“鹰犬”两个字刺得眉头一皱,正要上前,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陈凌低下头,看见竹伞下夏清源眉梢一挑,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那是回鸾君惯常的笑容。这睥睨天下的青年,何时会给人欺负了去。
“文和王的远征军,是从何时起消失踪迹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萧悦眯起了眼。只听到夏清源欢快的声音:“三天前?还是四天前?你沿路布下的眼线忽然都失了音讯,是不是?”
“你……”
“你知道我为文和王鹰犬,那你可知道我还养出来一个‘白玉京’?你深入中原的探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白玉京’风楼的一个人。”
夏清源眸中带着傲气和讥讽,“大宋的远征军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已埋伏在这山谷之中?是不是只等明日以封平王为饵,将你辽军全部诱入此地,便要合围以诛之?”
他抬起眸子,那一双杏眼中飞扬的神采亮过所有星辰和烟火:“我将在明日射杀封平王……但,也决不可能让你辽军得胜!”
疏疏冷风,凄凄夜雨。
萧悦脸上已没有了笑容。许久,他开口道:“你何必告诉我这些?只要我向辽主进言……”
“你会么?”夏清源眉眼弯弯,声音近乎温柔,“萧承精锐尽灭于此,不正合你的心意?”
“你说什么?”
“我查过辽二子叛乱之事。”夏清源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他生性懦弱,是受你挑拨。跑马山一役萧承损兵折将,不调养生息,立即挥师南下,只怕也是中你激将之法。你想要取辽主而代之,是不是?”
白鸽“咕咕”地叫着,仿佛感受到萧悦身上升腾的杀气,收拢脚爪,在夏清源的手臂上抓出数道血痕。
“好一个夏回鸾……”萧悦忽然伸手擒住青年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青年的手腕折断,“大辽国主,大宋国君,都要由你一手定了!”
竹伞坠地,滴溜溜地打了个转。
夏清源发如缟素,迅速染上了雨露。他仰起头,望着萧悦轻声道:“我不是神。只是我不能错。”
因为他没有时间,因为纵容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
他脊背挺得笔直,倔强,坚强,却笼着深深的疲惫和厌倦。他在这一场宫闱之争中沉浸得太久,耗尽了神思和心血。
萧悦放开了手。一时间两相沉默,唯有风雨虫鸣,回荡不止。
“若是我为辽主……”仿佛想要扳回一城,萧悦开口道,“我可不似萧承那般有勇无谋,你不担心,我带着铁骑踏破雁门关?”
这一句,却连回答也不需要。他们两人都清楚,且不谈明日一仗,大辽将折损多少兵马,就说萧承战败,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萧悦又哪里能够轻易取得王位?待辽国平息这一场内乱,多少年都不再有实力挥师中原。
这北境,暂时算是得了太平。
萧悦以为等不到这无趣问题的答案了。他正要开口说些别的冠冕堂皇的话,夏清源却开了口。
“就算大辽真的攻破我王都,是你辽人学我纺纱织布,还是我宋人学你皮革裹身?是你学我开田种谷,还是我学你游居打猎?待到胡人尽穿汉衣,吃五谷,到底是你征服我大宋,还是大宋征服了你?
这一番话萧悦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被当头一问,一时间张口结舌,愣在当地。
有地,有民,居于其间,方为天下。
萧悦步下山去。
他忽然停步,回头望了一眼。山丘之上一只竹伞,遮住青年苍白的容颜。
“追狼。”
“在。”
“你看清楚,记下来。”萧悦远远望着那青年瘦削的身影,“我萧悦此生从不肯屈居人下,但若此人为君,我愿为臣。”
六月初三,封平王却没有出城。
雨水下了一整天,雨势越来越大,没有喧嚣战火,一直到长夜将尽,启明星升起,荆城城门才豁然打开。
辽宋两军边走边战,胶着着进入山谷,猛然间战鼓轰鸣,四面八方现出文和王的战旗。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暴雨冲刷着血水,淹没了马嘶,迷蒙视线。
夏清源却一眼就在千军万马之中,找到了那位银白战甲的封平王。
弯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忽然一眼瞧见弓上暗红血色,夏清源双手轻轻一颤。
陈凌握住他的手:“我来吧。”
夏清源摇了摇头,再一次拉开弓弦,对准了那位□□帝子。他的眼顺着长箭,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人。
那个人有宽阔的肩,厚实的背,有炙热的体温。那个人与他策马追逐到朝阳初生,隔着滔滔河水与他说:“这天下,没有谁能阻住你的去路。”
乱军之中,跨下骏马忽然被谁一撞,紧扣住长剑的手指蓦然一松,那一只箭划破长空,尖啸而去。
赵凤情却在此时转回头来,那一只箭扎穿他的咽喉,余下的力道将整个身体带得从马上仰跌下去。
他的唇仿佛张了一张,有某个名字停留在唇齿间。
明明隔着千军万马,明明暴雨倾盆,夏清源却仿佛真的听见了那一声呼唤。
“源源。”
“源源。这是我做的,改了改,不需要内力也能远射,也有威力。只要射得准,照样能一箭穿喉……”
青年的心像是被一只铁手紧紧捏住,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赵凤情是知道的。
或许在更远的时候,在他还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份深情爱意的时候,这位最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帝子,却已打算好了,要死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