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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火神殿(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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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那火神像与燕然确有七|八分相似,但细瞧去,又不尽相同。
燕然是个清俊明朗的俏少年,而那火神,则是一个阴郁有余、煞气颇重的男子。
燕然盯着那火神像看了一会,道;“像是像,不过就他这张苦瓜脸,啧!”
卿云松了一口气,好在糊弄过去了。
“我记得大殿中就有一尊火神像,那会怎么没有察觉我与火神相像呢?”
“大抵是因为,那时四皇子蒙着双眼,才没人瞧出来。”
“哦?”燕然将信将疑,凑近来问,“你天天对着火神像,初见我时,怎么也没瞧出来?”
“罪奴……”
卿云凝眉,索性跪了下去:“四皇子天潢贵胄,视之耀目,我一介罪奴岂敢觇视,且那会罪奴吓得不轻,就算瞧出来了也不敢……”
“哎呀,祖宗,你怎么又跪了!”燕然急了,忙也跟着卿云面对面跪下去,直道,“不许跪,不许称罪奴,世间的人,没有几人值得你跪的,我也不值得。”
“四皇子……”
“不许叫我四皇子,叫我燕然。”燕然要扶卿云起来。
卿云垂着眸,不动。
“好好好,我信你,信你还不行吗?”燕然急得哄起来,“快起来,仔细膝盖疼。”
卿云顺势起身,心道演戏好累,却也不免狐疑,火神怎会与燕然长得像呢?
“既这皮肉相似,我顶着这张脸,在上谷国行事岂不有趣?说不定,这火神的身份,可比倒霉的四皇子管用多了。”
“这……似乎……不大可。”卿云道。
“有何不可?第一可行之事,就是还你自由之身。”燕然信誓旦旦。
“那,多谢四皇子了。”
“世人信神,多半也是有缘故的,不知这上谷国的人,是何时开始信奉火神?怎会信仰到这种地步,竟拿活人来献祭!可否说于我听听?”燕然问道。
好在,卿云有提前做功课,问过贾青云这个问题。
“传言,四百年前,上谷国还很穷。有一天,日月不光,天灾降临,长白山天冥穴突然发怒,天崩地裂,喷出的滚烫岩浆沿着山脉直入不咸城,须臾间,便吞了半个城。”
“熟睡中的人们根本来不及逃。幸而一位神仙从天而降,挥着流火长刀,在城北砍出一道天堑鸿沟,阻断了滚滚火浆入城,救下一城百姓。而后,他借此发现了火油矿源,上谷国得以开始从事火油生意,富庶数百年。因此,这里的人们将那位天将之神奉为火神,虔心供奉。”
“听起来,倒是个救人于水火的好神仙,可是,为什么会有献祭火神妃这么离谱的事情呢?”燕然复又去看那尊火神像,只见他手执长刀,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单论长相,也算是一位讨人喜欢的神仙。
“听闻,这位火神成日醉醺醺的,怀里揣着一幅美人图,对着画中人借酒浇愁。百姓都传,这画中人是火神的心上人,便临摹了那幅画,留意着寻找。殊不知,过了数百年,以讹传讹,就演变成了火神贪恋美色、需献祭美人来祭神……”
“这也太离谱了,这位火神若是知晓此事,大概会心疼死。活烧美人,简直丧尽天良!”
“世间之事,比这荒谬者不在少数,四皇子不必如此懊恼。”
“你既看得始此通透,为何还心甘情愿去做那献祭人?”
“罪奴之身,有何心甘情愿可言。不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卿云淡声道。
燕然愤慨不已:“该死的火神殿,害人不浅!”
燕然瞧着烛火下愈加明艳动人的贾青云,不免慨叹,若不是我稀里糊涂劫了人,这么好的人,也早已成了火下亡魂。
燕然复又瞧了瞧那火神,没好气地说:“你坐拥火神殿,接受香火,却不行护佑百姓之事,真是枉为神仙!”
卿云轻咳一声,这火神,或许都不知道上谷国的人们在供着他吧。
想当年,南境之地供奉南境少主卿云的人,数不尽数,自己又哪里顾得过来?
神也是凡人。
神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明白,哪还有闲情管世人?
燕然悻悻然,忽瞥见火神那柄刀,道:“咦,这刀上有字!”
燕然从石壁上取下一只火油灯,借着那火光,凑近了去看:“歪歪扭扭的,我不大识得,贾公子你来替我瞧瞧?”
“四皇子不识字?”卿云故作惊讶。
“倒不是不识,是识得不多,”燕然拎着灯晃了晃,挺难为情的,“我从小眼盲,用手识物,正正经经刻的字,倒是摸得出几个,这歪歪扭扭的字,实在为难我了……”
“原来如此。”
“以前都是夫子念给我听,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怪志奇谈,夫子什么都懂,也什么都愿意教我……”说到这些时,燕然声音有点涩。
这十二年,夫子可谓是倾囊相授,他似乎……早就做好了一走之了的打算。
卿云瞧见他脸上的落寞,安抚道:“听起来,你夫子对你不错。”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守在天台山,就可以呆在他身边,是我太傻了,夫子弃得了我,也弃得了天台山,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弃不了的。”燕然侧头看向卿云,眼中已是星光点点,“青云,我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很招人烦?”
燕然唤他“青云”。
因着第一次见面时,燕然就与贾青云说过他喜欢夫子,所以聊起这些来也毫不避讳。也不知为何,燕然特别愿意与他说这些。他从未有过真正的朋友,也无人可倾诉。
“世间之事,唯感情最是强求不得,”卿云淡声道,“我劝四皇子,早些放下。”
“我不懂,为何你们都要我放下?喜欢一个人,就如日月更替、海涨潮落一样自然,何须论对错?喜欢他我不需要任何回报,这样也不可以吗?”燕然道。
少年的爱,炙热而浓烈,没有道理可言。
“你当真不需要任何回报吗?人是有欲望的。”卿云定定看了一回燕然,旋又清声道,“四皇子,你还小,该多交些朋友。”
燕然哑然,没再辩解。
贾青云讲起道理来,与夫子倒是有几分神似。
卿云自去瞧那排字,黑森森的神像洞穴前,两颗脑袋几乎凑在了一起。
“有点黑,灯火再近一点。”卿云道。
燕然将火油灯又移近一点,那红彤彤的烛火照在卿云侧脸,纤瘦白皙,优美的轮廓如远黛青山,从眉峰一直连绵到细长的脖颈。
燕然有点恍惚。
燕然画过夫子,摸过酒醉后夫子的脸,虽然他那时眼盲,但他的手仍记得夫子的轮廓,记得他脸上的每一寸起伏,此刻若让他摸一遍贾青云的脸,他就能知道,这张脸究竟有多像夫子。
“青云……”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脸吗?
可这话,燕然说不出口。燕然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羞耻,毕竟这太荒唐。
“什么?”卿云斜眼过来,不太客气。
“你……从小就长这样吗?”燕然的样子有点囧。
“人之皮相乃父母所赐,我自然是从小就长这样。”
遑论他人,即便是卿云本人,当初见到贾青云的第一眼,也是非常惊讶。这个凡人,怎会长得与自己如此相似?像是精心雕刻的复制品。
也不知文鳐是怎么找到他的。
虽存疑,但卿云并未多想,复又将目光移向那刀上的字。
并非那字刻得扭曲,而因那是一种特别的文字。
“这是远古神族撒蛮神族独有的文字,怪道四皇子不识得。”卿云道。
撒蛮神族,是远在西北境鲜少露面的神族,他们神秘而低调,善驭雪狼。奇怪的是,北境上谷国火神身上,为何会有撒蛮神族的文字?
难道这位火神,是撒蛮神族的人?
“青云真是见多识广!”燕然叹道,“可如此罕见的文字,你是如何识得?”
卿云一顿。
这、这又要如何圆?
这撒蛮神族的文字,是当年自已留居卑禾羌海慕云殿时,跟殿里的老嬷嬷学的。那老嬷嬷是一位被逐出神族多年的老人,后被仙主收留,专门照顾卿云的日常起居。
“火神殿内……典籍颇多,我素来爱这些,故留意学了点。”卿云道。
“哦?”燕然将信将疑,复又问,“这刀上刻的究竟是什么字?”
“一业……离火……焚枯骨,”卿云念道,可瞧见下一句时,他脸色微变。
“一业离火焚枯骨?”燕然念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卿云别过脸去:“恕我才疏学浅,后面几个字,我不识得。”
“竟不识得吗?”
“让四皇子失望了。”
一业离火焚枯骨,半正半邪为卿狂。
刀上刻的正是这两句话。
卿云心下乱得很。
上谷国。
火神殿。
这一切都聚集在上谷国,底下藏着重重迷雾般的秘密。
卿云又细细瞧了瞧这尊火神像,这火神像哪里是像燕然,分明是三百年前的卑禾羌海仙主,羌野鹤。
羌野鹤当年横空出世,生闯飞天镜,无人知他来自哪里,师从何方。他无名无姓,无根无骨,却在飞天镜封神决战中,单挑九十九位天神,一战成神。
灵水泉边,他对卿云说:“为了你,我可以去做神。”
卿云只当他说笑。
谁知,他真的成了神,且成了卑禾羌海第一位仙主。
飞天镜内,他逢人便说自已名叫“野鹤”,“闲云野鹤”的野鹤。
入主卑禾羌海后,他又给自己冠了个鲜见的姓,“羌”姓。
“羌笛一声行万里,闲云野鹤共天涯,卿云,我终于有姓名了,以后,我就叫羌野鹤,好不好?”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我的名,来自于你,我的姓,来自于这片土地。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
虽然卿云觉得这个名字并不怎么好听,但他高兴就好。
他确实高兴,堂堂一介仙主,像个毛头二愣子,抱着卿云一边欢呼、一边在雪谷里转圈圈。
西北的风,穿过雪山,掠过湖面,吹起了卿云的黑发,吹红了他的眼。
没几个人记得他这个名字,在世人眼中,他只有一个称呼,那就是:魔头。
羌野鹤。
燕然。
元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