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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回 觅福音云外离雁荡 知祸事春水上灵峰 其三 ...

  •   山峦叠嶂,树荫遮天,不几时,苍衣瞧不见云外身影,便收了视线,转身回洞。心潮起伏,不得平静,不想我苍衣弃世数甲子,自以为无念,到底是不能处身方外。仔细思量,人力微渺,逆天不得,任尔器用玲俐,终究难逃天罚,只出心底意愿,便也随了它去。

      “阔久再会,喜不自禁,雁山君,痛饮一番如何?”

      闭声低语,音调慵懒,入耳软滑至心,便是骨头也要酥了三分。苍衣见一白净少年书生斜斜倚巨木,腰间挂了葫芦,左手握了酒盅,正举杯致意,将那杯送去唇边,嘴角微翘,细啜慢品,似要将那笑意一同饮下。

      “青…”

      “多年未见,苍衣迟暮,竟连池春水也不识了么?”

      “……”

      “日前闲散无事,游走景丽山川,寻访九州佳友,只是天下纷乱,四处硝烟,一副惨淡,着实无趣的紧。不想偶遇玄衣老儿,受其邀请,便去凤凰山飞凤院小住,叨唠一番。湖光妍丽,山水如画,当真好去处,弄得春水心痒难耐,起了歹念,寻思着索性占了那地儿倒也不坏……”

      “浮萍顺水而去,大雁北上南下,物从天则,既无定性,何苦勉强。”

      苍衣目不斜视,越书生而过,至洞前石墩,盘膝而坐,闭目休养。

      半晌无语,渐渐起了声响,竟是池春水隐隐地吃吃笑,终究忍不住,放声狂笑,捂着肚腹,连眼泪也飞出来,摔将岩石,点润留痕。

      “物从天则,好一句物从天则,着实感人肺腑,听闻此言,便是顽石也化为灵台,天下皆成净土。然移泰山易,改本性难,春水自小备受溺爱,物欲之念,自有人全力满足,久而久之,便受不得这四字赠言,当真可惜。”

      “如此说来,池居士得了凤凰山为业,又来雁荡建筑别院。”

      池春水掏出一方锦帕,仔细将杯收好,踱步崖前,远眺四望,转将身来,定定地瞧着苍衣,吟吟笑,“玄衣毕竟是玄衣,老则老矣,春水竟敌不过他,只得落荒而走,却心不甘,行至半途,又折回去,设了一局,讹那老儿一番,取巧险胜。苍衣必定知晓,玄衣声名在外,众人皆知其剑术了得,才冠天下,智谋无双。却不知这无所不能之人亦有不能之处。每日闲时,他将搜集的民间绝对置于几前,苦思破解,却不得要领。书房内壁四处涂鸦,尚且洋洋得意,自称集锦斋。当真大言不惭,论起文采,又有谁人敌得过雁山君苍衣子?想来那天才人物,总有怪癖,非吾辈常人可通。”

      原来池春水厌恶独处,喜好闹腾,却不愿与人深交,如此一来,只能四处行走,游戏天下。近来闲暇无趣,一心寻隙生事,却苦于无相当对手,不想巧遇玄衣,受邀去那凤凰山小住,每日间品茗论酒,听书看戏,倒也其乐无穷。然不出月余,春水心中蠢蠢欲动,按捺不住,请辞离去。玄衣极力挽留,春水起念作弄,要求与玄衣比试剑技,若春水胜出,飞凤院归春水所有,玄衣以客身留居,若玄衣胜出,春水留下再住月余。玄衣笑道,春水若中意飞凤院,双手奉送又何妨?只是知其志不在此,仍以飞凤院做彩头,二人过招,毫无悬念,春水败绩连连,只得叹服。玄衣趁机炫耀书斋著作,支使春水作书僮杂役,春水新鲜体验,倒安分一段时日,未几又故态萌发,断言破对之说永不得立,玄衣恼怒,只道春水著述能居其上,便将飞凤院双手奉上云云。春水应承,此事就此定下。某日落雨,见檐下水滴石陷,春水忆及前些年游过一洞,洞内奇景,怪异壮观。顿时茅塞顿开,计上心头,知可捉弄玄衣一番。

      集锦斋一壁书柜,左墙诗,右墙词,门面则是民间绝对,其中对联处写有上联下联玄衣三列,春水知其擅长诗词,弱于对联,偏生又以破对为荣。只那狂草疾书,倒成一景。春水得玄衣准允,可随意出入斋内,是故详熟半壁诗词,其中亦有入目之作,得春水上心的,便是玄衣正楷行之者。

      吟雪

      席前曲未休,青梅尚待饮。

      渐闻足声起,抬面晶莹舞。

      但觉樱衣飞,旋转入怀来。

      窃香拥卿去,轻柔不复现。

      玄衣见雪喜作于腊月八

      渔家傲

      雏莺嫩啼绿柳间,

      游人闻之喜上颜。

      顽童无赖射石玩,

      怎敌他,一夜风紧连窝端。

      怜鸟叹人生辛酸,

      辨倒影疑真却幻。

      思归去与天同宽,

      休念也,淳于非独身在凡。

      玄衣三月三踏春记事

      其余半壁,龙飞凤舞,字迹偏小,春水懒去理会,倒寻了对联,添了一句。心中道:虽比不得原对,总强过玄衣,如此一来,倒可见那玄衣沮丧之色,也不枉此行。

      上联:新月似弓,残月似弓,上弦弓,下弦弓。

      下联:朝霞似锦,晚霞似锦,东川锦,西川锦。

      玄衣:蟹螯似剪,燕尾似剪,水中剪,空中剪。

      春水:钟石似乳,笋石似乳,上间乳,下间乳。

      将羊毫放置砚台,负手细品对联,又见玄衣将对子奇思妙想齐齐录于后头,着实风趣,忍不住大笑。起了兴致,便将后头的对子一一细看去。摘录其下去:

      上联:遇丧事,行婚礼,哭乎笑乎,细思想,哭笑不得。

      下联:辞灵柩,入洞房,进耶退耶,再斟酌,进退两难。

      玄衣:赞新锐,夸旧坚,前否后否,不思量,前后矛盾。

      某人新婚日母病亡,人题此联,玄衣读韩非子,对之。

      上联:无为仁义兼爱,老子道,老子儒,老子墨。

      下联:太史宣王温公,司马迁,司马懿,司马光。

      玄衣:清香通幽静心,水莲花,水莲藕,水莲芯。

      玄衣赏莲食藕剥籽,对之。

      等等之类,日常琐碎,出游轶闻,皆为材料。春水瞧得入神,便连玄衣入室亦不自觉。待其出声道:飞凤院易主矣,才身形微动,笑道:诚然。又指左侧末联,道:字体浮动,笔力不匀,玄衣得破此联,想来喜悦之极?只是春水于此不精,不明其义,少了趣味!若得解说,喜不自胜,当以此屋为酬。

      “天来之笔,鬼神之作,怎能妄揣?”

      “春水性喜漂泊,惟惜此屋久泛人宿,破损易倒,不如趁早兑了钱财,可得些酒资,玄衣以为如何?”春水好整以暇,将手扶壁,指尖随字迹而动。

      “……”

      “山秀水清,木荫草碧,风流气象,当真神仙居所。如此美地,若被那富贾用作藏娇密所,倒不失风雅,只是春水担忧,商贾知铜重,这满室墨香…”

      “春水既有心求学,可求解当世文豪雁山君。”言毕,玄衣出屋而去,口中念念有词,随风而逝。“霓出云外兮,锦溪畔,日落灵山兮,苍宇寒……“

      春水拣了不相干的事,三分真实搅了七分胡扯,终将话题切入重心。

      “中有一联,春水至今不解其意,询玄衣不果,又一时性起,便赶来讨教,还请苍衣恕春水不请自来之过。”

      上联: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

      下联: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年年年底接年初。

      玄衣:缓缓渐行,悠悠渐远,渐渐渐行亦渐远。

      “正如池居士所言,玄衣不擅此道,只怕为了应景,硬生生拼凑成句,不足蕴意。”苍衣心念一动,气息翻腾,面上波澜不惊,清远如昔。

      “原来如此!”池春水如是纳得,恍然大悟。“无怪乎那玄衣老儿故作高深,不与春水细说,竟是这番用心。多谢苍衣告之。”说道间行揖礼以示敬意。

      “客气了,池居士闲情逸致,游历四方,见识芳华,这雁荡谷幽峰挺,颇有几分可取之处。只是老道年暮体衰,兼乡野陋居,怠慢招呼,尚请居士自便。”

      “凭心而论,这雁荡景致倒也不坏,只是掖着捂着,尽显小家子气,似那土财主家的大姑娘,总不及那世家小姐的气度,扭扭捏捏瞧着便堵得慌,懒去搭理。提及此,适才进山,远见一女子从山道下,虽未细见其容颜,然身段轻盈,灵气逼人,未曾料想山乡出良人。如今琐事已了,春水就此告退。但见苍衣面色不佳,应需休养,务请多多保重。”

      行礼毕,转身即走,又小道崎岖,山路难行,春水折来绕去,离去小半柱香,仍在数丈外,却是间隔一岩台,呈上下对立状,春水呈以背姿。

      “云外之事,春水莫去插手,老道自有分寸。”苍衣踌躇良久,出声阻拦。

      “苍衣说笑,云外何许人也,春水素未谋面,又何来插手之说?”池春水放声大笑,不能自制。“再则,家慈半生凄凉,只因揽了闲事,那前车之鉴,如何敢忘。”几个纵跃,失了踪影。

      苍衣感其气息渐远,缓缓开目,白雾迷前,微觉酸涩,眯眼开合,手背一点温热,方回过神来,竟是在流泪。心中默念:“卿儿…”

      只觉伊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侧着脸庞,灿若明辉,端端地瞧了苍衣,苍衣伸出手去,只抓了空,心头一凛,盯了手掌默伤,耳侧萦绕佳人笑声铃脆。不知时逝,渐觉天昏,一阵冲击波自东北而来,苍衣急立翘首顾盼,竟是灵峰的结界遭遇外力破坏,不假思索,踏空而去。

      及至赶上,灵气四逸,破损不可挽回。只见池春水因反噬作用,扑倒在地,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又呼吸急促,面声红紫,竟是旧疾发作。苍衣奔走上前,拥春水入怀,最幸那葫芦尚在,也顾不了量剂,灌将进去。

      池春水呛了几口,咽下几许,缓缓平复,除却气力消耗,别无外伤。

      苍衣闻得烈酒气味,皱眉道:“酒能活血,将药效通达四肢百骸,却过于猛烈,非养生之道。”

      春水试图起身,却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如今结界已破,雁山君谋划失效,云外命运,当是物从天则了。咳咳,”清泪顺颊而下,滑落入颈,“…不想时至今日,春水毕竟是放不下…”

      “我欲逆天,愿以身代罚,事已至此,当真天意如此……”

      苍衣摇首,俯视春水,竟是如此相像的脸,与印象中完美重合,这便是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瞳。欲以手试泪,却为何抖得厉害,无从落手。

      “春水小时,遭遇外祖冷落,舅母讥讽,表亲辱谩,心中不解,求问娘亲,娘亲每每将春水抱坐膝上,温婉告之,爹爹月宫折桂,路遥费时,归来携玉兔与春水作伴,你我毋须焦燥,静候佳音便是。春水满心欢喜,逢月圆日,欢欣雀跃,望天细数,盼爹爹现身,共享天伦。月沉年逝,久而久之,春水慢慢知晓,这是娘亲的愿望,而非哄骗春水高兴的伎俩。岂知娘亲郁郁而终,仍不得见,弥留之际,娘亲喃喃:晓妆残鬓,醉浓支窗,矇眼望天涯,天涯路尽,问君,何日归?春水方知娘亲至死,对爹爹仍是念念不忘。而春水忍辱负重多年,娘亲的痴心一片,到底付诸流水。料理娘亲后事毕,春水便外出飘泊,立誓寻那负心郎,施以血祭,替娘亲与春水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呵呵,如今思之,除却勇气可嘉,当真愚蠢无谋,乏陈思量。想春水寄居池府,虽不得待见,倒也衣食无虑,养尊处优。竟为一时意气,自讨苦吃。只当时,春水心宿恶鬼,怨恨倍增,也顾不得许多。及至后来历经波折,体验困苦,方知人若微尘毫末,半分不自由。当真以为行将客死异乡,饮恨终生。幸而天见怜可,得紫衣相助,携春水上山,得偿夙愿。”

      “彼时正值我三番目历劫,短暂失明失声,得紫衣多方照应,感激不尽。犹记得紫衣贴身小侍,性情不善,动辄杀气四溢。我竟以为经历大难,草木皆兵,暗自惭愧。”

      “春水挟恶念而来,立志取尔性命。及至会面,见尔脱力近死,只需轻轻一击,便可了结心愿。却又听得心中轻语,行事应当光明正大,怎能使卑劣手段,暗算残弱。待得苍衣逐渐康复,心中又道:紫衣允诺春水随意,然春水又怎可累紫衣担负恶名,故又推延。一而再,再而三,平白流失良机。若索性心胸宽大,不再介怀往事,此事就此了之,倒也安生。然稍离远去,便恨意难抑,少时艰辛,累年流浪困苦,病魔缠身,落下病根,几濒死界,皆为汝罪,又怎能任尔逍遥。”

      “最后,你终是未动手,留我性命。”

      “善恶终有报,纵使苍衣余生行善天下,终欠池卿一份交待,既有天罚,又何必污了春水的手。只需等候,静待天诛苍衣,春水笑数罪状,岂不痛哉?春水原是这样想的。于是游走天下之间,稍稍留意雁山君之事。前日于飞凤院处得知苍衣终离正道,不日身殒,当属人生一大乐事,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用了下三滥的手段,逼迫玄衣道出原委…”

      春水适才倾尽全力将结界击破,疏于防备,破绽全开,又临阵间,受损难挡,虽无外伤,惟觉胸腹淤结,血气上涌,喉头腥甜,兼情绪不稳,气脉紊乱,终是支撑不住,意识渐远,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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