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安 平

18、第五回 后篇 访小榭知牡丹旧事 憩茶寮遇画师兄弟 其一

　　千秋岁

　　朗空星淡，金乌千针散，

　　坠入尘宇清露残。

　　催碧莲展颜，羞喇叭花败。

　　笑新人，芙蓉帐内良宵短。

　　廊外画眉喧，叽叽恼不断。

　　息暗叹，眸开懒。

　　倦倦拥衾起，缓缓披衣迈，

　　横栏翻，翠羽并飞愿也善。

　　娉婷仕女，立于廊下，抿嘴俏笑，娇艳欲滴，红晕如霞，旁留空巢一副，远有黄莺追逐，渐隐入林。此时一阵风过，庭院飞鸟，尽皆晃荡，仕女腰柔，半身倾斜，仔细端详，原来是一幅图绘，却画得精细，人物眉目灵动，眼光流转，竟似活的一般，足见画者功底深厚。却其作画辛劳力竭，终抬不动手去将纸摊平，只挣扎着手指微动，气喘如牛。

　　花蔓原是立于一旁，静静观看，终不忍心，取了镇纸压住，细细抚平，却题词后记，墨迹未干处，字迹混作一团。

　　“花蔓姐姐，我真高兴，辰辰竟为我生了双子…”气息不继，断断续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却眼中哀伤落寞，“不知长得像谁？若是像辰辰，定是美人，只是身为儿郎，只怕过于阴柔？若是像我…”

　　花蔓侧身将其抱住，轻拍其背，心中暗泣，“小三，可怜的小三…”

　　怀中所拥之人身形消瘦几无肉，袍衫穿在身上，似搭在架子上，空落落迎风袍袖兜起，若腰间系绳索一根，便似纸鸢般，飞去天空，再也不见。这样短短几月，竟到这个境地，他还这样年轻，还有许多未完的心愿，还有着爱到骨子里去的人，以及爱他到骨子里去的人，怎么可以，怎么忍心…念及此，鼻子酸涩，忙极力忍着，温言相慰，却声音咽呜，“傻瓜，孩子自然像你，再过休养几月，等你身子好了，姐姐与你同去。那时小娃儿褪去胎垢，正是活泼可爱，咿咿哇哇，说不得便叫你爹爹了，两个孩儿一同叫，就怕你忙不过来…”心中描绘这样情形，不由要笑出来，却霎时停口，透过泪光见小三头颅低垂，竟已昏睡，心中又是一纠，自病发以来，时而精神好些，还能读书作画，或去外头湖上垂钓，若精神不济时，便是坐着闲聊间也能昏睡过去，而近来频频发作，真怕…

　　不要，花蔓心中呻吟，将小三揽得愈紧，便似要溶作一体般，紧紧箍住，若能救你，只要能救你，教我做甚么都愿意，便是永远做你姐姐，我也愿意，只愿你能活下去，只要你能活着。

　　内心嘶哑，世间寂静，万物无声。

　　仿佛过去许久，又恍若适才，耳际声声呼唤，“花姑，花姑！”

　　睁开眼来，眼前空无一物，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又听叫得急，慌忙应了声，“甚么事？就来！”

　　转出廊道，侍女见花蔓泪痕未干，些微带惑，却不敢追问，只道，“花姑，夫人说有远客来访，教花姑去桥头迎接！”

　　“嗯，我省得。你先将茶水备妥，茶柜二层的高山毛峰是明前新茶，可用来待客~”

　　“哦！”

　　已经有许多年未有故人来访，不知来的是哪一位？眼前闪过几人，却又摇头，若那几位来了，夫人当会亲自出迎，剩下那几位，均是事先递上名帖，约定时日，规规矩矩地来，不需花蔓费心思去猜测，像这样想到便来的，也就只剩那兄妹俩了，真是许多年不见了。

　　紫藤小榭凌于水上，要上岸去，需经廊桥，廊桥上枝蔓蜿蜒攀爬，每至暮春时节，紫藤吐艳，串串花穗，垂挂枝头，花开亮紫，间中带蓝，光彩夺目。现下大暑，花谢叶茂，将廊桥捂得严实，不见对面。却小榭与廊桥间，仍有三丈空隙，需放下吊桥，方能通行。花蔓将木枵扳开，轱辘转动，吊桥缓缓落下，恰搭上廊桥，便有一人跳将上来，却迅即转身，呈以背姿，猛力挥手，嚷嚷道，“过来过来，藤桥姬哪里是这样小气的人…”

　　“花生，你怎能如此冒失失礼，且不说擅闯，这样吵嚷，成何体统？”责训语气，却是自桥中传来，话音刚落，罗虎生的身子也自藤桥中出来。

　　花蔓只觉无力，双肩下沉，“你兄妹二人，每每如此，便不能来段新鲜的说辞？”

　　玉成身子一僵，慢慢回过身来，扑入花蔓怀中，施以熊抱，以脸蹭其胸，“小花花，好久不见，你可曾念叨过我？”

　　花蔓将玉成自怀中推开，不由失笑，“谁人念你了，你个小魔头，还是这样呱啁，不来倒好，我落得耳根清静，生活轻闲。”

　　“哦，这样啊！”玉成拉长声调，作失望状，却又猛地揽住，“不要紧，我却是极念叨你的。”

　　花蔓只觉玉成抱得用力，正欲将其一掌拍开，听其细细道，“我真高兴，还能再见到你。”心中一软，也就任其胡闹。又抬头见罗虎生也甚激动，眼眶润湿，嘴角微颤，到底没说出甚么，却又回头望去藤桥深处。

　　花蔓随之亦望，见走出一翩翩少年，白袍长衫，面若冠玉，端丽俊朗，向花蔓行礼。日头白花花洒其一身，明晃晃竟有些刺眼，花蔓只觉眼前一黑，下盘不稳，幸得玉成扶住，置藤桥中坐下，勤如折扇轻摇，缓送凉风，花蔓休养一阵，平静心绪，方细细打量勤如，笑道，“年纪大了，便不中用。”

　　“怪晚辈磨蹭，烦劳姑姑久候，若快些进来，也不教姑姑受苦。”勤如面露愧疚，颇不自在。

　　“没有的事，”花蔓急道，“不曾想能见到你，竟是我失态了。你莫放在心上，真的…”急急摆手，仿佛要将勤如心中过意抹去，却又忽地停住，直勾勾望着勤如，见勤如知觉，迅又转头，望向别处。

　　“不曾想能见到你？”勤如心中复述其言，思忖虽则初见，花蔓却是知道自己，只不晓得自何人处得知，是虎生么？有心要问，却谨慎惯了，只是笑。

　　玉成性子活泼，喜爱闹腾，此时却一语不发，只抓住紫藤蔓，将叶子撕下，一片复一片，扔入水中，漂流而去，将那好好一方密叶，变成瘌痢。

　　花蔓瞥见，跳将起来，握了玉成双手，痛心疾首，“你个魔头，这双手便闲不住，若夫人瞧见，又要伤心。”又见勤如在侧，打着哈哈道，“进去吧，夫人在里面等着，你…”起手式请勤如进去，才记起不知其名。

　　“晚辈齐格致，字勤如~”

　　“哦，勤…如！”花蔓的手停在半空，又不落痕迹垂下，“勤如，且随我来~”言罢前头引路，勤如随行，虎生紧跟，玉成落后，将最后一片叶子丝丝破开，当真闲不住的手。

　　小榭构筑，堪比天工，婉约精致呈甲字状延伸入水，四周有栅栏围护，两侧均有通道，可转入前苑。前苑临湖，三面无壁，只挂了白纱遮掩，两角翘檐各垂风铃，随风叮叮作响，清脆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