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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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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辛格之家的橱窗玻璃有点反光,还腻着一层餐馆特有的油渍,立在跟前也不大能看见自己的模样,但这也不妨碍家中连一块碎镜子都没有的人对着它整理仪容。玻璃外的人理着头发搓着脸颊,掸掸袖口拉拉衣角。玻璃里的人大口大口喝着劣质的啤酒,对他们漠然而视,只有当停步的是女人时,他们才会抹一抹嘴,哄然而笑着,对她言语粗俗地评头论足。
雷德尔和这种廉价闹嚷的场所是格格不入的。他端凝地坐在角落里较为安静的位子上,自客客气气点完餐后便始终目不斜视,仿佛在仔细端详对面墙上的一幅不知何处复刻的油画。画上是一盘满满的沙丁鱼,一条一条地摞起来,滑腻腻油汪汪的,不知是厨房的油烟飘荡吸附了上去,还是画家有意用此引起观者的食欲。最粗俗,最肥腻,却又最直观。
餐馆里闹哄哄喝酒吃饭的人几乎是有意避开他的。尽管他一言不发,但即使脸膛青灰,喝得双颊红红油油的醉汉都能感觉到,他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经过他身旁时都屏着呼吸。谁都知道,大人物对待下等人再彬彬有礼,骨子里也是看不起他们的。
鲍尔刚从车站里走出来,他先不急着往那家廉价餐厅走,而是擦燃一支火柴,不待磷味散尽,便用力长吸一口。浅红的火焰裹着烟草闪烁着,渐渐出现长段的灰烬。他有很多年不曾出入这般下等的场所,即便远远望过去,攒动的人头和喧嚷的气氛也叫他感觉不适。
走几步进了门后,不舒服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砧板似的桌子边围满了喝啤酒的人,又不似军官俱乐部里那般文质彬彬,言谈甚欢。他们就只是喝酒,一心一意地,头也不抬的。粗壮的女招待高高挽着袖,露出红通通的,生着金色汗毛的臂膊,咕嘟嘟地把桶里的啤酒倒进大杯子里,木铲哗啦一声刮掉冒出来的泡沫,咚地一声往桌上一撴。偶尔有几个人招招手,叫上一盘腌猪肉酸菜之类的菜,闷声不响地低头吃着。
鲍尔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如果不是顾及到礼貌,他大约要举手掩鼻,以掩饰自己对蒸腾汗味的不爽。其实作为潜艇兵出身,他忍受过比这更恶劣的条件,果然是养尊处优日久了。对此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人是如此善变,如此适应环境。
“如今经济形势不佳,家中的住宿条件又拥挤,更多的人宁可在此消磨时间。我们不必分享他们的痛苦,却也不应缺乏必要的同情。”
面对鲍尔对嘈杂的厌恶,雷德尔要表现得更加自若一些。只是他的表态让对方不大敢恭维:
“听这话以为你要做个圣人。即使是有些话须得避人,你又何必选择来这里见面?随便哪个咖啡馆都要更安静些。”
他们之间是无需客套寒暄,叙什么友情的,两人都心知肚明: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面前,一丁点同学之谊简直微不足道。他们用掂量的眼神在心里暗暗丈量着对方,好像在军事学院时从没有这般认真打量过彼此似的。那点儿点头之交的情谊既不能成为阻碍他们最终对决的绊脚石,也无助于他们提前摸透对手的底牌。他们只好在言语上试探着,你一句我一句。
“要来一杯吗?”
雷德尔客气地询问着。
“不了,谢谢。”
“我知道你不想在这里久待,害怕被人盯上。”
“有心人只要查一查我们的行程表就会发现,同一个时间,你离开基尔,我离开威廉港。再有心一点,就会发现我们都出现在汉堡。”
鲍尔冷静地指出了雷德尔约见他时留下的破绽,而雷德尔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大问题:
“在我的行程表上,他们只会发现,我是正常休假,去看望在危地马拉的女儿。我每年假期都会去看看她。”
鲍尔沉默下来,低着头轻轻拉扯自己的袖口。军装穿久了,改换了便服也不甚自在。他决定速战速决,这餐馆里廉价的氛围也让他不想久留:
“就直说吧,你到底要和我谈什么?”
“咚”的一声响,袖子几乎挽到腋下的女侍者把一大盘囫囵煎熟的香肠重重放在了桌上,里面浓浓的芥末酱都跟着跳了跳。然后她噘着嘴放下一杯利口酒,显然对客人没有选择她们最引以为豪的啤酒而略感不满。她正好打断了鲍尔的问题,现在谈话主动权又转回到了雷德尔手上:
“要来一点尝尝吗?”
如果鲍尔是个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老道之人,他就不该跟着雷德尔的问题走,应该继续绕回自己的问话,坚持问下去。但鲍尔显然不惯应付打口舌官司,他只是冷淡地摇摇头,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不了,谢谢。”
这种香肠并不算美味,只能说是穷人用来果腹的代用品,里面掺杂了过多的淀粉。到处都是代用品,奶油变成了人造的,咖啡是用蒲公英焙得干焦的根做的,牛奶里兑了水,相比之下,这涂抹了厚厚芥末酱的香肠竟还能算美味。
“我们两个是同龄人,”雷德尔且不急着吃东西,而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小时候的经历应该是差不多的。家里不止一个孩子,需要精打细算才能维持收支平衡。虽不至于经常饥肠辘辘,但也不是时时都能敞开肚子随便享受的。而我作为长子,对这一点的体会要更深切些。”
雷德尔绝少表现出极好的倾诉欲,仿佛身体里烧着一只小火炉,火旺旺的,上面的茶壶里还噗噜噗噜地不断冒出蒸汽。如果是较为熟悉他的艾丽卡或者勒温菲尔德,他们一定会觉察出雷德尔与往日的不同,从而提高警惕。当然,雷德尔也不会用此等策略来对付身边的熟人。但鲍尔与他不过点头之交,他听到雷德尔名字的时候比见到他本人还要多一点。他反倒觉得雷德尔的多话是一种真诚的表现。
“的确是这个样子,那时候物资总是匮乏,和现在也差不太多。”
“上中学的时候,如果晚餐的黑面包里能有一点猪肉,那就算是相当豪华丰盛的一顿饭。”
雷德尔的言语里充满了对旧时光的追怀和感情。倘若是年轻人来听,只会觉得陈词滥调,惹人厌烦,但落在同龄的鲍尔耳朵里,他不禁也跟着回忆起来:
“正是如此。算起来要到我参加海军后,才保证了每顿饭都能吃饱。”
“确实如此。过去我们谁能想到,一介平民之子,还可以参加宫廷舞会,旁观那些大人物的把酒言欢?”
说到此处,雷德尔的面上含着笑,眼里却闪烁着冰冷的意味。仿佛他对面坐着的鲍尔只是透明的空气,他的眼里是一望几千里的荒漠,酷寒的风飞沙走石地呼啸而过。他对那业已逃亡国外的,充满呆板气息的皇室宫廷没什么敬意:当初他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是有资格去参加宫廷舞会的,而他的夫人因为不属于贵族,便没了资格。时至今日,雷德尔依旧感觉这有些羞辱意味,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出身。
“我和皇室接触的机会要更多些,毕竟在‘霍亨索伦亲王’号游艇上呆了三年……”
那三年的经历对雷德尔来说称不上愉快。他之前是装甲巡洋舰约克号上的航海长,前途可期。一夜之间却被调往远离舰队的皇家游艇,几乎可以算得上明升暗降。这还要拜魏格纳所赐,正是他那好姨夫霍尔岑多夫出任了舰队总司令,要选择自己的亲信组建参谋班子,才把自己挤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上。
与皇室直接接触的经历鲍尔是没有的,因此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还是头一次参与到这种充满残酷变数的游戏中来。尽管有舍尔的安抚,但他的神经还是绷得紧紧的。没有亲身经历,他也知道自己不仅需要站住脚跟,还需要应对不知来自何处的猛烈攻击。总会有人用尽手段,只为毁掉你。不过雷德尔的真诚坦率让他放下了些许戒心,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满心都是疑虑和警惕了。
“……皇室的生活,皇帝本人和其家庭的品格都是平易近人,高尚雍容的,不容我们置喙。然而很是可惜,他周围的人却并不都具备此种高贵的品行。譬如当我们航行到萨利岛时,我给皇帝认真讲解了1866年奥地利对抗意大利的海战,皇帝对此十分热情,但仍有一名大臣的鼾声响彻全场。为此我刻意观察了皇帝身边的人,我只能说,或许皇帝本人对平民是否能吃饱的问题还算关注,但那些奉承围绕他的人中,许多人认为填饱肚子并不是一个重要的议题。”
“怎么说?”
鲍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雷德尔的话语吸引住了,他不自觉地稍稍往前欠身,椅子发出吱吱的响声,幸而餐馆里面的吵闹足以掩盖他小小的失态。
“对那些人来说,往上攀爬才是当务之急,填饱肚子不是。他们个个野心勃勃,并且不吝惜展示自己的雄心壮志。你有看过哈瑟中校关于斯卡格拉克战役的回忆录吗?我认为他其中一句话说得对极了——‘失去金钱,轻如鸿毛;失去荣誉,危如累卵;失去勇气,万劫不复’!我们没有必要嘲笑那些野心家,正因为没有失去勇气和野心,我们这些人也得以利用战争,从吃不饱饭的人变成吃得饱的人。”
雷德尔自认为自己不是个有急智,可以随机应变,言语诙谐,金句频出的人。但他极有耐心,足够谨慎,能够提前预设出种种可能的场景,针对它们做出不同的应对方案。这篇演讲他揣摩了很久,自以为十分得意。现在鲍尔不曾打断它,这让雷德尔深感快慰,手指在玻璃杯壁上悠悠然上下抚摸起来。
“现在战争结束了,经济却垮了下来,又一次的,吃不饱饭成了一个困扰下层的大问题。藉由运气,我们从他们中脱离出来,无需再面对这个异常现实的问题,甚至会觉得整日被这个问题困扰的人庸碌无为。就像我面前的这盘香肠,现在看来简直粗劣不堪,但如果一个普通士兵,甚至低级军官,却可能在得到它时万分欣悦,因为它或许是一个家庭一天的口粮。当然,对于经济我是一窍不通的,经济凋敝的问题自有政府的人去解决。我不过是希望,当我们这些吃得饱饱,有时间去实现野心的人相互争斗起来时,下面人的饭碗可以不必受影响,毕竟他们都是纯然无辜的。”
像一条蜿蜒小河,在山谷沟壑中不动声色地流淌,轻柔温和,静水流深,雷德尔的这番表白很让鲍尔动容。他终于在雷德尔这很有几分煽动性的变相劝说下下叉起一根香肠,应景地嚼了一口下去:
“我得承认,我们同学那两年时,我和你并不算十分亲近,彼此也算不得十分了解。但今天你让我刮目相看,雷德尔。你所说的种种是我之前从未思考过的,你的所思所想,道德品行,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高尚。我甚至为自己忘记了根本而感到羞愧。”
河水的温柔退让起到了应有的效果,雷德尔微笑着,温文尔雅。看来鲍尔并不知道,不知何时,那条往日里人畜无害的小河,就会变得狂暴无比,咆哮的浪头会摧毁面前的一切。暂且让他在这河里游泳吧,善泳者溺于水这个道理,他日后会明白的。
“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根结底为最简单的一句——如何吃饱肚子。我算不得品行高尚,只是总不忘这个道理而已。”
“你对成为总指挥候选人这件事到底是怎么看的?”
与人相处不宜交浅言深的道理鲍尔是明白的。但在他看来,雷德尔那一系列的剖白足以拉近彼此的距离。何况他也指望出其不意的一问能捞取几句猝不及防之下的真心话。
果然雷德尔先是一愣,随即踌躇了几分,顿了几秒才渐渐恢复了之前淡淡的笑容:
“或许是幼年一直不怎么能吃饱饭的关系吧,我现在觉得,满足于做一个能吃饱的人,就已经很不错了。”
“波罗的海基地司令的位置可以让你满足吗?”
“我很满意现在的地位,”雷德尔笑容可掬,甚至有一丝谦卑的讨好。当他再说下去的时候,那些字一个一个地从他的口中蹦出来,好像雪崩之前期期艾艾掉落的碎冰片雪,“当然啦,如果可以更进一步,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你日后能在那最高的位置上给予我一点方便,我就再没有任何不满了。”
“你何不自己去竞争呢?你有那样的口才。”
鲍尔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他暗暗承认,自己没有雷德尔那般伶俐的口齿。
“我以为我政治履历不清白这件事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了,”雷德尔自嘲地一笑,“又何必去自取其辱呢?”
这个理由太过具有说服力,不由得鲍尔不信,他现在终于真真切切地完全放下了戒心,暗中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和我合作了。”
这不需要明确的答复,只消一个确认的眼神,一个恭维的笑容。鲍尔现在是一个拥有盟友的人了,他不得不说,自己确实感觉更有信心,更加安定了些。他在脑中飞快算计着,掂量能给出的恩惠中哪一个更具分量,更有诱惑性。利益交换的原则他还是懂得的:
“如果之后没有重大的制度性的改革,那么波罗的海、北海两个基地司令,还有舰队司令的位置,你可以任择其一,军衔升至上将,如何?”
“我们接下来的合作会很愉快的。”
雷德尔的话语中带着由衷的心满意足,这让鲍尔越发放心。在他看来,雷德尔实在是一个计算得当的精明人,知道怎样咬下一块肉来,又不至叫人痛极生怒:
“那是自然的。也祝你接下来探望女儿的行程一切顺利。”
眼看着鲍尔的身影匆匆汇入街上的人流,消失不见。雷德尔慢慢把视线转回面前冷掉的香肠上。开关店门的风带着油腻腻的窗帘掀动了几下,裹尸布一样。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而自己在其中又自成一个小世界。他低着头,认真地把香肠切成几段,仔细地保证每一面都蘸上芥末酱。然后他反复打量着串在叉子上的一段,似乎在鉴别它是否具备某种资格。最终,那已经冰冷的香肠被他塞进嘴巴,努力咀嚼着,咽进了肚里。
鲍尔算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他的聪明都用在了研究潜艇上,于人情世故上不甚通达。否则自己不会如此轻易就取得他的信任。香肠并不好吃,雷德尔吃得很慢,脑中的思绪却转得飞快。而且很显然,鲍尔小的时候并没有真正挨过饿。
如果他当真挨过饿,就会知道,自己所说的全是一派胡言。不过海军对出身的要求虽不算高,但也鲜少有确实困苦的平民加入,像自己这般看似家境优裕,实则明争暗斗,弱肉强食出来的怕是百里挑一。这也是自己敢于蒙骗鲍尔的原因之一。
他并不明白,真真实实挨过饿的人,是永不满足的。无论人们把多少东西堆在他面前,哪怕他明知道这些都是供给他的食物,他还是惴惴不安,还是无比贪婪,他会把一切放在嘴边的东西都吃下去。因为他是不安全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又会落回到之前挨饿的境地。
雷德尔缓缓叉起最后一块香肠,有力地咀嚼着,像在咬断其他竞选者的脖子。他当然会把它全部吃下去,即使这盘菜的味道实在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