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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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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德科普有个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睡觉时不喜欢卧室里有镜子。倒不是说年幼时的他害怕镜子里自己的投影,而是恐惧那蜡烛光线下无处不在的阴影。它们无处不在,张着窥伺的细长手指,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张牙舞爪,桀桀怪笑。但他并不是联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他只是惊恐于世上竟有什么东西不能被自己所掌控。
他的叔叔固然对他亲近有加,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这点小癖好。因此现在自己正坐在床边,和一面大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如果房间全然陷入黑暗,那或许还好一些。偏偏外面一盏街灯明亮着,透过窗帘照进房里,投下头盖骨似的黑斑,又像时刻窥视着他的眼,大睁着,永不疲倦的。
这样的情形下,奥尔德科普实在无法安心入眠。他索性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让灯光月光全数泼洒在房间里,自己取了一支烟,坐在窗边静静地抽了起来。月色在窗棂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银白珠光,像铮铮流淌下来的泉水,碰上去凉丝丝的。四下是安静的,静得连细草随风而动的微响都仿佛入了耳。夜晚的一切都躺在半明半暗中,陷入了一种暧昧的模糊中。
然而接下来自己的选择容不得半分模棱两可和心慈手软。魏格纳……奥尔德科普狠狠吸了一口烟,留下长长一截烟灰在夜风中微微打颤。他满心希望这个人是个识时务之辈,不过从自己耳闻的,他和岑克尔之间的龌龊争执来看,似乎冥顽不灵才是他的本色。若是他也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自己就要采取些强硬手段了。
奥尔德科普其实是满心希望能早些和魏格纳谈一谈的,尤其是现在,魏格纳作为舰炮总监,刚好在威廉港视察。他们即使见面也不会引起多余的关注和猜测。可是鲍尔也在这里,一旦自己有所行动,就会被他看在眼里,万般揣测。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找到机会避过他的耳目。
烟灰越来越长,不知什么时候扑簌簌掉了一截在窗台上,碎了一片灰白的粉渣。奥尔德科普这才像陡然惊醒了一般,连忙像怕被烫到手一样把剩下的烟屁股扔了出去。他喃喃咒骂着自己的笨手笨脚,拈了手帕去扫烟灰,忙忙乱乱一小阵,一点仅存的困意彻底不翼而飞了。
若是它始终无影无踪也就罢了,可睡意从来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它在应该出现的沉夜里一走了之,又在晨光熹微时探出头来,拉扯着他的眼皮。但是奥尔德科普可不能睡了,否则他上班就得迟到。迟到本是件小事,然而难保在这万众瞩目的一段日子里,它被揪出来大做文章,再牵扯到自己的叔叔,事情就可能一发不可收拾。岑克尔因为一个小小的上校面临倒台的下场,这个教训奥尔德科普不可能不吸取。
于是他用凉水抹了把脸,强睁着通红的双眼赶去办公室。甫一坐定,被他叮嘱过的副官便进来报告:
“鲍尔将军今天请了假,说是去会亲友。”
机会来了!奥尔德科普因为困乏而混沌的大脑立即闪过一线清明,他的指甲猛掐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他灌了一大口咖啡,吩咐完副官,便忍着疲倦匆忙出了门:
“我出去一会儿,处理些事情。”
历史学家在评定某一历史事件,某个历史人物时,总喜欢借助那些一目了然,清晰可辨的数据,譬如日期、数据、报告、演讲。每个人在事件中的行动总有合理的动机和解释。但他们往往忽略了某些情绪,某些细节对人的影响,暴躁、嫉妒、傲慢、甚至于常人无法理解的癫狂,有时会把事情推向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走向,一个当事人或许都不曾设想过的走向。
现在奥尔德科普就被缺乏睡眠所困扰着。他竭力想让自己在魏格纳面前显得真诚坦率,但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叫嚣着,要他赶快结束谈话,以便能好好睡上一觉。因此当他和魏格纳侃侃而谈时,便流露出几分自己也不曾觉察到的焦躁。
“你我的利益是一致的,甚至在私人喜好上都属类似,没理由我们不能合作到一起。”奥尔德科普的指甲在手背上不引人注目地用力划下一道白痕,好叫刺痛拱卫自己的神智,“您不喜欢提尔皮茨,碰巧我也对他缺乏兴趣。您对雷德尔的厌恶人所共知,我对他也素无好感……”
其实他说得并不全对。无论是提尔皮茨还是雷德尔,自己都没有那般憎恶他们,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魏格纳仰着一点脸,忽然涌起一抹悲天悯人的感觉来:他们如此这般彼此试探,用心争斗,到头来还不知道是替谁做了嫁衣。越是这样想来,越有些心灰意冷,魏格纳情知自己是没什么优势的,但他不能游戏刚开始就忍不住要退场。他固然可以退步抽身,可他的理论怕是要随了他暗无天日地沉寂下去了。这是魏格纳万万不能容忍的。
“我们就别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以我的实力是不能和您抗衡的。无论您是想和我联手,还是想要收买我,都需要一个合适的价码。我就让我听听最后的数字,我看看要不要把这一锤落下去。”
魏格纳倒是难得的爽快人。奥尔德科普的脸上渐渐浮起一线笑容,像是这阴霾遍布已久的天光终于露出了些微阳光,照亮了脸膛:
“我总不会像岑克尔那样暴殄天物,让您这样优秀的人才提前退休。”
即使不退休,怕也是寻个闲职,搁置一边,这一套操作魏格纳再熟悉不过了。但没必要说破,姑且让他把条件再摆一摆。
“以您的资历和才华,做少将太委屈了,早该升任中将才是。”奥尔德科普知道岑克尔拿来排挤魏格纳的明面上的理由便是中将名额太少,魏格纳升不上去已成定局,理当退位让贤,“日后要是有您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物出任舰队司令,那也将是海军的幸运。”
“您的价码给得太高了,我不认为自己值得上这个价钱。”
魏格纳警惕了起来,如果只是想和自己联手的话,中将的位置也就够了。他一扫之前的一点不正式,变得礼数周全,拿腔拿调起来。像一场象棋对弈,他要打叠起耐心等待对方出子。好在始终是奥尔德科普先开口,采取守势对自己比较有利。
“您的才华配得上这样的价码。”
奥尔德科普眨了眨浮肿的双眼,相当努力地做出温和可亲的神情。但掩藏不住的厌倦疲惫让他想要快些结束对话。
“之前就说了,您不必拐弯抹角。这么高的价格,您是要买下我手里的那点势力吧?”
既然魏格纳自己先提起,奥尔德科普也就深呼吸一次,让隐藏在腹中的剑锋露出一点峥嵘的亮光: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以我们的工作经验来看,指挥一支舰队应当由一个人来做最终决定。如果两个人权力相当,又争执不下,那就会闹出乱子。这一点您应该是可以理解的。支持你我的人都是提尔皮茨的反对者,能把他们整合到一起,发出的声音将会更大,更有利于接下来的行动。”
“您是想让我把它交给您,我再退出竞争。”
这种选举的目的,自然是将最大的竞争对手斩草除根。奥尔德科普能够容忍自己,不是因为尊重或者欣赏,只是由于自己实在弱小,不对他构成威胁。其实能早早从这个泥潭中退步抽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他们去拼死搏杀,自己还可以继续完善自己的理论。跟雷德尔之间的关系,大约也不必闹得那么僵硬,或许他们这两个老朋友还有一天可以握手言和。
“您是个聪明人。”
奥尔德科普觉得自己基本上胜券在握了。他的笑容里浮现出心满意足和如释重负:过不了一会儿他就可以好好补上一觉了。但魏格纳随即就给他出了个难题,相当棘手的那种:
“一旦我退出,您将如何对待我的理论?”
谁都知道,当初魏格纳的三篇论文是如何得罪了提尔皮茨,遭到了一系列打压的。直至今天,魏格纳也不曾放弃他的理论,可见他对此是多么看重。奥尔德科普不想在这种会惹来麻烦的问题上撒谎,万一日后被戳穿,魏格纳一定会像只红着眼睛的公牛一般朝自己冲过来:
“说实话,您的三篇论文我是拜读过的,相当有见地。但是……”
举凡对话中出现表转折含义的词,那就意味着之前说过的话,无论是恭维还是承诺,统统宣告作废。魏格纳的手指扣在扶手椅的把手上,力度大得几乎泛了白。他抿紧了嘴唇,幽深的双眼紧紧锁定在奥尔德科普身上,后者恍惚觉得似乎有什么在一刀一刀雕刻着眼前的这双瞳仁。然而他还是要说下去,即使那双眼睛里喷出明亮的火焰:
“我这一方有自己的理论。很抱歉,魏格纳,我还不足以说服其他人,改换使用您的理论。”
“你们用马尔灿中将的理论。”
几乎是一瞬间,魏格纳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眼窝都好像凹陷了下去。他试着让自己不带感情地做出陈述,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加上了一个明显带有讽意的冷笑。
“正是如此。”
奥尔德科普认为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库尔特·冯·马尔灿和自己的叔父是多年的好友,和提尔皮茨也曾经是。后来正因为他坚持自己的理论,最后和提尔皮茨彻底分道扬镳,被闲置起来。自己的叔父因为支持他,也落得个黯然退休的下场。倘若自己能上得台面,没理由抛弃叔父的老朋友。
“他认为的,发展装甲舰是个战略错误,我不能说全不认同。但他以为取得海战胜利的关键在于发展岸防和巡洋舰队,那就大错特错。公海舰队的自沉已经向我们警示过:自有海战历史以来,没有任何一支海洋力量,没有任何一艘军舰,能够仅仅凭借基于防御战的战术意志进行决战。我们必须将争夺制海权作为海战的行动标准……”
一提到海军战略问题,向来有几分沉默寡言的魏格纳便滔滔不绝起来,甚至始终漠然的眸子都闪烁起明明之火。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他甚至可以当场脱稿发表一篇一个小时的演讲。奥尔德科普心不在焉地聆听着,明白即使魏格纳舌灿莲花,自己也不会更改战略方向。那些老家伙推他出来做个一马当先的骑手,享受鲜花和掌声,缰绳却是掌握在他们手里的。
“……马尔灿将军还陷在卡普里维时代的海岸线保卫战想法中,停滞不前。他看不到时代的发展,看不到海战从战术层面到战略层面的演进。他看不出如今可以决定海洋战争走向的,不是某一场战役,而是地缘,以及对商路的争夺。”
魏格纳提到的是他引以为傲的理论中最重要的两个核心。他自己几乎要为此感动,眼圈都开始发红。“地缘”、“商路”……这些看似简单的字眼里是他波折辛苦的十多年风雨,是他杜鹃啼血般绘制成的掌中宝心头肉。他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渐渐温柔起来,如同在抚摸自己呕心沥血抚育出的孩子,亲吻他温暖的,柔软的发顶……
奥尔德科普很难对此感同身受,或者说这个世上本就不存在任何感同身受之事。他无法理解魏格纳对自己理论的眷恋,无望的理想和现实的利益中应该选择哪一个,谁都会一目了然:
“我某种程度上认同您的说法,然而我不可能放弃马尔灿将军的理论。他的观点和您的并不契合,所以……我很抱歉。”
“那么,我也只能很抱歉了,”迎着奥尔德科普诧异的眼神,魏格纳粲然一笑,脸上因此显露出许多平常注意不到的细碎皱纹。他的嘴角向上弯着,眼睛里却流出血一样的红,“恕我不能接受您的提议。”
“就因为我不打算用你的理论?”
奥尔德科普对此难以置信。
“和我的理论相比,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魏格纳的微笑中已经有了些许献身的意味。如同一名被发跣足的圣徒,荆棘编织的冠冕刺进他的皮肤,流下涔涔的血,而他对疼痛全无知觉,对嘲笑充耳不闻,他甘愿为自己的理想被钉上十字架。奥尔德科普却不能理解他的固执,难道官升一级,手握实权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值得心动吗?为着难以验证的,虚无缥缈的理论,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傻瓜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我说一句真心话,可能没有人会相信,我发自内心的,根本不想涉足到这肮脏龌龊的权力争斗中去。可我现在还是走进这个泥潭了,不为别的,就只是为了我的理论。它们是真正适合海军发展的理念。我可以容忍我这个人被踩进淤泥里,被历史所埋没,但它们不应该,它们理当散发出灼灼的光彩,向世人证明,它们是正确的。”
为了自己的理想,魏格纳可以亲自走上战场,就在北海的基地里用沙袋围出壕沟,在后面战斗到最后一刻。这让奥尔德科普感到不快,非常不快。他本想速战速决,结果却一再拖延,眼皮都在不断打架。他的耐心也丧失了,失望被厌烦和困倦过分加剧了:
“既然如此,我们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我只希望您能慎重地再考虑一下,毕竟我即使绕过您,也可以收编您的那些支持者。到那时,我可不会再给出如此优厚的条件。”
魏格纳沉默不语。奥尔德科普的话可不是什么好心的提醒,而是一种警示,是捕猎的猛兽震慑山林的咆哮。他有实力如此宣誓,自己再不情愿也只能接下这开战的信号。不过现在就先让自己去吃饭吧,总不能饿着肚子上战场。
邓尼茨现在就在吃着饭。牛赖特看着他大口吃着猪肉饼、咸味香肠和浇了糖蜜的樱桃馅饼,感觉自己也跟着胃口大开了许多,比平时多吃了半块黄油面包。他慢慢抿一口香槟,让冰凉的清液顺着喉咙淌下去,免得自己忍不住要发出一声叹息。
他大约猜到了勒温菲尔德一定要把邓尼茨送来柏林的缘故,邓尼茨提供的零散信息很容易勾勒出幕后的主使。邓尼茨不过是一枚不打紧的棋子,一个小卒,勒温菲尔德和雷德尔才是在做一场以野心为筹码的豪赌。牛赖特并不反感野心勃勃的算计,却不认为邓尼茨应该介入其中。以他和邓尼茨多年的交情来看,邓尼茨还是适合走技术军官的路子,远离勾心斗角,稳扎稳打地往上爬升。
牛赖特感觉自己有义务警告邓尼茨,但他喝了一阵子酒,到底没有说一句话出口。他也明白,倘若勒温菲尔德下对了赌注,雷德尔一朝得势,邓尼茨的前途只会一片光明。这是个快速升迁的好办法,比自己心中规划的路线便捷许多。
“您怎么一直盯着我看?难不成我脸上开出花来了?”
牛赖特犹豫审视的目光终于让邓尼茨不自在到开了口询问。前者略带歉意地一笑,深知自己有些失态了。对于自己这种涉足政坛的人来说,理当让良心像风一样被吹散。不过自己的良心却像吹拂过玉米地的风,时而悄无声息,时而绿浪翻滚。
“卡尔,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邓尼茨正有些疑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牛赖特的问题,似乎他还嫌不够具体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譬如在海军中最高想当到什么职位?”
“当然是海军总指挥啊,”邓尼茨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笑嘻嘻地回答道,“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
“小伙子理想远大啊。”
“纯属瞎想来着,”邓尼茨因为自己的异想天开笑得更欢了,“我觉得当上海军总指挥算是个梦想。理想还是要现实一点,要是以后能当上舰队司令,我就心满意足了。”
“人有时还是要做一点梦的。”
牛赖特温和地笑着,把酒杯轻轻放在一旁。他望着邓尼茨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希冀前程远大,奋发向上,野心勃勃的孩子。无欲无求的人有一种活法,雄心壮志的人有另一种活法,自己为邓尼茨暗中规划的是前者,他现在却展示出了对后者的兴趣。那就让他走下去吧,希望他可以得偿所愿。
牛赖特微笑着,亲手为邓尼茨斟了一杯酒。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中断,嘴巴却闭得紧紧的,从头到尾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