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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08章 ...

  •   李重啊。

      你出生半年后,向来平稳发展的207地质队突然开始倒霉了,一不留神中它垂直跌入自成立35年以来最低的低谷。

      都说时代变化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可落到你的头上,你除了要扛起这座山,还要背上“导致时代变化”的罪名。

      -

      207地质队在1989年的腊月头一次这么冷清。

      萧索的冬天夹裹着寒意让每个人都蔫儿得像板结的枯草。

      队里的人全萎缩在家里,盘算着兜里的钱还够买多少米面粮油,开春要还是这样以后可怎么活?

      你父亲也没了去大礼堂跳舞的闲情雅致,连着三个月工资没发,加上铁板钉钉的评奖落了空,让他挺拔的腰弯下去不少。

      你母亲工作的大食堂工资也停发了。大家不是没去队长办公室闹,关键闹了也没用。

      队长说现在上级领导要求“广开门路,多种经营”,换句话说现在“国家不管你了,你要自谋出路了。”

      很多人不明白!

      明明建国后地质人的生存模式就是“国家给钱,我来找矿”,擅长“点石成金、创造财富”,哪怕再辛苦,再困难,大家也从未退缩。

      可现在他们要被无情地抛到市场经济里,还没学会游泳就被迫下海……

      谁能不忐忑?谁能不害怕?

      1990年的新年没人过得舒心。

      你父亲和母亲过得更不舒心。

      寒冬的冷意也传导到你的身上。

      身为早产儿的你,咳得小脸通红,撕心裂肺,终于抵挡不住被送到了大队医院。大队医院明明白白地拒绝接收,原因只有四个字:能力有限。

      幸好那位年轻女医生私下找到你母亲,担着风险,通过她在黔北人民医院的同学,把你送了进去。

      冰凉的药水一点点汇入你的血管——你这人吧,但凡给你一点活的可能,你就能活得生机勃勃——不过是打了两天吊针,你就不咳了。

      你母亲心疼看病钱,尤其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她见你稍有好转,便收拾东西带你回队里。

      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你母亲瞧见医院门口,跨过湘江河上的那座桥,一溜烟的人在对街上摆地摊。

      卖书摊、糖人摊、磁带摊、算命摊、吃食摊、衣服摊……每个摊位前都是人。人是什么,你母亲虽然没读过书,可她知道人往哪里流动哪里就有钱,所以人就是钱。

      只有她不是钱,她囊中羞涩,摸了又摸那条漂亮的红纱巾,最后还是讪笑着放下。

      从医院回到207遵龙基地,要绕过凤凰山,要沿着高坪河,往北走十来里地。天寒地冻的大年初三,你母亲用一根红绳子把你缠在背后,弯着腰逆着风往家赶。

      李重,你一定听到了吧。你母亲从放下那条红纱巾就开始骂骂咧咧,骂完抬高价的无良商家,又骂大过年不让人消停的你,骂完你后又继续骂说好来接你们却连个鬼影都没见着的你的父亲。

      好似骂人是她的加油泵,是她的力量源,不骂没动力挪步,不骂没精力背你……走到半路,下雪了。你母亲把你从背后换到胸前,用冻到僵硬的手臂把你笼在怀里,然后骂道:“再发烧咳嗽我就把你扔到湘江河里淹死算了。”

      那年雪很大,你母亲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抱着你,从早走到晚,快看到207基地时,你父亲踉跄的身影才从雪雾中走出来。

      你母亲那口气瞬间没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走不动。你父亲自知理亏,赶紧小跑过来把你抱到怀里,看着你母亲长流的眼泪,他说:“喝多了酒,睡忘了。”

      紧接着他又说:“这么大的雪,你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

      你母亲当然不知道去哪里可以躲一躲。

      新年一过,初春暖意渐渐恢复,可怎么也暖不醒被冻透的基地。

      人心惶惶,唉声叹气,见面就问今后该咋办?碰到就问干啥能挣钱?扑面而来的压力让所有人都无处遁藏。

      就连基地周边的野狗都知道207人心情不佳,少惹为妙。

      你母亲着急,质问你父亲。

      你父亲近来倒是不去大礼堂跳舞,他开始在家喝酒。他给自己倒了杯鸭溪酱酒,美滋滋地咂了一口说:“急什么?地质队是事业单位,国家怎么可能不管?现在只是迟发工资,又不是不发。会好转的。”

      你母亲皱着眉,只能等着你父亲口中所说的好转。

      又过两个月,好转没等来,工资不仅继续迟发,你母亲所在的大食堂也不需要那么多帮工,把她给辞掉了。

      你母亲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前一黑,跑去质问领导。

      领导说有人在这干了十几年,资格比你老,有人家里四个病号,没钱吃药就要死人……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着你母亲,“你过年的时候请了好几天的假,别人对你都有意见的。还告诉我你偷偷把食堂的东西往家里拿……”

      你母亲冤枉啊。她见她们把烂了一半的白菜扔了,太过心疼才用蛇皮袋装了一兜回来,恰好被人看到,就背上了偷东西的罪名。

      她不服。她争论。

      可没人听她的。现在在大食堂工作好歹吃饭不用愁,当然更挤破了头。谁会愿意把名额让出来?

      你父亲知道后,冷着脸说:“谁让你贪小便宜!”

      -

      两大一小,三对六目,一睁眼就在一个屋子,一对视就开始吵架、哭闹。

      你父亲极度需要空间,需要自由,他头也不回地跑出去找队友喝酒聊天。

      你母亲往哪里跑?这么多年她的阵地就是这个家。她要守着,护着,时时刻刻。她不需要额外的空间,不需要额外的自由,或者说她以为自己不需要。

      刚开始,你父亲的酒局随便一凑就是十来个人,地质员、钻机队、运输队、办公室等等,各个部门的都有。乌烟瘴气的房间里,大家伙凑在一起骂天骂地,就是不敢直接骂队长,实在忍不住就骂骂够不着的领导的领导,喝到半场,又提及当年一起在野外找矿的苦日子,大家更是忆苦思苦,感慨良久。

      “我们头戴着草帽,挎个帆布包,住到老乡家里,没有地方睡,就把猪赶走,搭几个木板睡到猪圈里头,那么臭,那么脏,也没嫌弃过,谁知道现在我们……唉!”

      “说的是啥。连老乡都说我们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成年累月不着家,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为国家多找矿,找好矿,找大矿。”

      有人喝着喝着,开始唱起《勘察队之歌》。一群男人搂在一起,撕心裂肺地唱啊。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富饶的矿藏……”

      大家一起难受,一起迷茫,一起发泄。

      再后来,你父亲的酒局只能凑齐七八个人。运输队的有人去省城跑出租,有人去茅台镇运酒,钻机队的有人去工地干活,有人去广东打工,办公室的人则靠关系调到其他效益好的单位……还来喝酒的地质员居多,你父亲没好气地说:“咱们都是干技术的,跟他们不一样。”

      再在后来,你父亲竟然叫不到人喝酒。几个关系不错的地质员要么承包了队里的小商店,要么去队里刚建的印刷厂当印刷工。

      只有你父亲还闲着,拎着酒瓶在家属院找人对酒。

      这时候你父亲隐约感到情况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他终于肯回家问一问你母亲家里还有多少存款。你母亲就等着这一天,她拿出账本一五一十地算起来。每月给你奶奶的生活费是多少,给你奶奶家亲戚五花八门的礼金是多少,给你奶奶家修房子买家具的补贴是多少,给你奶奶家……你父亲眉头一皱,打断她,“那是我妈。”

      “行。现在家里就剩这点存款,你数学好,你算算咱们哪天回你妈家让你妈养着我们?”

      你父亲自然不肯回去丢脸,他苦思冥想了一夜后,头一次醒来后第一时间拉着你母亲的手,柔声说:“要不你去镇里摆摊吧。”

      -

      你父亲说你母亲做得一手羊肉粉,这么好的技术不出去摆摊简直就是浪费。

      你父亲说摆摊挣钱符合现在“广开门路,全民挣钱”的大趋势。

      你父亲说女人能顶半边天,他也没指望你母亲顶半边天,只要她顶个一年半载,等地质队好转就行。

      你母亲看着他说得唇角冒白沫,看着他又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笃定和自得,再看看他被白酒长期浸泡而发黄的眼……这次她有些迟疑了。

      你父亲黄眼一瞪。

      “你读书多还是我读书多?”

      "你在外面跑得多还是我跑得多?"

      “我说你能行就能行。”

      你母亲欲言又止,“不然你去找下队长,把我安排到印刷厂上班。一个月虽然挣得少,但好歹咱们饿不着。”

      你父亲断然拒绝,“我是干技术的,不是送礼说情的。”

      “李重怎么办?我带着她没法摆摊。”

      “送到你妈那里。”

      “我妈那里还有一家子要养。哪有精力养她。”

      “你难道让我带她?我带不了。虽然不发工资,我还是业务骨干,要去队部上班的。”

      你母亲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说:“那让你妈来带她。”

      “我妈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让她带孩子不是为难她吗?”

      你母亲被他的话浇了个透心凉。

      凉意顺着心窝窜上脸,她缓了缓,幽幽道:“要是儿子还活着,你妈怕是爬,也要爬来。”

      你父亲脸色陡然一变,脑海里好不容易忘记的,那坨插满管子的小身影立马出现,他咻的一下站起来,“你什么意思?我妈到底把你怎么了,你成天看她不顺眼,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你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过去日日夜夜无处诉说却又折磨她的话,全部喷射过去。

      “我们儿子死了,你妈就把我当个屁,把李重当个屁。”

      “要不是你们两个撞到我,我儿子怎么会提前出生?我会没看他一眼他就死了?”

      “是谁杀死了我儿子?”

      “是谁?”

      你母亲咆哮着,身形陡然膨胀,像巨大的怪兽,大到可以顶破土窝子的屋顶,她居高临下地盯着你父亲,就差在他脑门子上贴上“刽子手”三个字。

      你父亲吓到了,伶牙和俐齿瞬间卡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死死盯着面前这头愤怒母狮子,头一次觉得没文化的人吵架竟然如此了得,那个任凭他拿捏的女人竟然敢叫嚣到他头上。

      -她……这是在审判自己吗?她审判得对吗?真的是我把儿子害死了?不!不是!绝对不是!我不承认!

      过去数个月压在心头的阴霾化作绳索死死缠住他的脖子……

      你父亲哭了,他竟然哭了!

      两行清泪被强行从眼睛里挤出来,把你母亲吓了一大跳。

      “你以为我不伤心吗?我只是不说而已。”

      “你以为我妈不伤心吗?她不来咱们家就是不想来这个伤心地。”

      “你要是不想去摆摊就算了。反正咱们一家三口以后哪怕吃糠咽菜,只要在一起就行。我苦点没关系,但苦了你和闺女,这点我真的……真的……”

      说到这里,他几乎哽咽,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母亲浑身炸开的怒毛突然僵住。

      她有点懵。

      他是在流眼泪吗?这个向来毫无温情暖意的男人竟然还会哭?

      过去的四年里,她常年独守着这个冷冰冰的家,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不是趴在桌子上搞研究,就是出去跳舞喝酒。

      他总爱高高在上训斥她,瞧不上这,看不惯那。

      他连路边的野狗都保持和颜悦色,对她总是满脸不耐。

      他能窥见深埋的矿体,却看不到就在面前的她。

      可现在。

      -他说我们是一家三口!只要在一起,吃糠咽菜都行!他舍不得我受苦。

      -他现在眼里都是我,他都为我哭了!

      -啊!他原来也是爱的!也是伤心的!只是不善言谈而已!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你母亲的脑子此刻高速运转,终于转到了你父亲试图让她去的地方。

      笼罩在她头顶四年的漫天乌云,终于裂了条缝隙,让天光钻了进来。

      她感觉到一丝丝暖意从心头爬到脸上,炸开的怒毛失了支撑,陡然趴伏。

      看着面前男人颤抖的双肩,你母亲胸口涨涨的,她走过去,居高临下抚摸着你父亲的头顶,柔声道:“好好好,就听你的,我去摆摊。谁家男人跟你一样爱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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