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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09章 ...

  •   李重啊。

      后来认识你的人问你是哪里人?你从不说你是黔北人。

      提及黔北,总绕不开羊肉粉。提及羊肉粉,你总会生理性反胃。

      从十个月大的时候,你就和羊肉的味道混在一起,整整12年,直到考上市一中才彻底摆脱。

      你母亲就在遵龙镇的主街上摆摊。木质两轮拉车上摆满了煤炉、煤炭、铁锅、肉汤、配菜、米粉。小小的你被塞在车尾,和一大盆血粼粼的带肉羊骨坐在一起。

      羊膻味浸染着你的头发,你的肌肤,你的血液,你的书本,你的衣服,你的学费,你的一切的一切。以至于你成年后但凡心情不好时,这个味道便从身体里头不可控制地泛出来,像一个开关,一个索引,一个时空门,瞬间将你送到阴冷腥膻的过去。

      遵龙镇每逢农历一、三、五赶集。当地叫赶乡场。四面八方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主街,绵延两三公里,一眼望过去全是各色各样的人头。

      人们背着竹背篓,在肉摊前犹豫徘徊,在布摊前挑挑拣拣,将自己的脚伸进最为流行的不用系鞋带的懒人鞋里,手感滑腻的尼龙袜前多是姑娘们的身影,还有不少老汉排排坐等着赤脚医生的望闻问切。

      然而这一切的热闹与你无关。你被一根长绳缠住纤细的脚腕,另一头则绑在拉车上,或爬,或跪,或走,或滚,脏成一团灰,也无人管你,无人在乎。

      你母亲挤在一个小巷岔口摆摊,旁边是个照相馆。这里勉强摆得开两张桌子,八个小凳。羊肉来自本地只吃草的麻羊,肉味腥膻,可与米粉的香气一中和,又呈现别样的味道。一口铁锅咕噜噜冒着热气,里头是小火慢熬了六个小时的老汤,不用吆喝,这足料足时的香味立马勾着赶集的人过来围观。

      寻着香味一看,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铁锅前麻利地烫粉舀肉,算账找零,旁边还有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不吭不哼地坐在地上捏蚂蚁。像栓了一条听话小狗。

      老汤烫粉,撇去老汤上面浓厚的油层把清汤盛进碗里,就这一操作让不少挑剔的人颇为满意。更不用说,铁锅里一眼看过去满满的羊肉羊骨羊杂,这能不好吃嘛?

      三次大集后,你母亲在遵龙镇乡场出了名。两张桌子压根不够用,八个凳子上总坐着人。你母亲忙得脚不沾地,汤粉、切肉、盛碗、收碗、擦桌、收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她当然顾不上你。饿了,就在她稍能缓口气的时候塞你两口粉,哭了,也只当没听见,若是尿了、拉了,反正有尿布兜着,只要不熏着食客就行。

      人来人往,形影交织,鼎沸欢腾,你仰起头,看到滚烫羊肉粉碗里升腾着的团团雾气,以及雾气后一张张变形的脸,铁锅里冒尖的羊骨狰狞可怖,腥膻的味道无处不在,你从这张桌底爬到另一张桌底下……凳子上不知是谁的两只不安分的小脚丫正在晃动着,小手里攥着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你伸嘴直接咬了上去。

      自然又是鸡飞狗跳,你被揍了一顿,绳子缩短到一米。

      不过三天大集,你母亲赚到了你父亲半个月的工资。她很兴奋,把钱铺在床上让你父亲“欣赏”。

      你父亲淡淡瞥了一眼,说:“那能比吗?”

      转过身,从床上拿了几张钱,去买了酒。

      -

      甜头总是短暂的,在你母亲雄心勃勃准备在摆更多桌,放更多凳,甚至要把娘家表妹叫来帮工的时候,巷口那家照相馆不让她摆摊了。

      问就是影响人家生意。

      你母亲不服气,说这是公共路口,谁想摆摊就摆摊。

      照相馆的人也不废话,在某天大集的凌晨提前占了位置,摆上了各色相框和几把椅子。

      你母亲傻了眼,上门理论,对方一副你能把我怎么办的表情将其拒之门外。

      眼瞅着天就要亮了,赶场的人就要来了,你坐在拉车后面,看见母亲急哭了。

      你撇撇嘴也想哭,不过还没等你哭出来,旁边有人走过来摸了摸你的头,“来我这摆摊吧。我分你一半地儿!”

      -

      好人叫老陀。

      是个书摊老板,张嘴闭嘴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以这条街上的人都叫他老陀。他原来是镇上粉末厂的职工,厂里效益不好,只能出街摆摊混口饭吃。

      人当然不老,大概三十五六,长得十分高大,老婆嫌他穷,去年跟个开桑塔纳的矿老板跑了。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过得相当随性邋遢。

      除了卖盗版书外,老陀还写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甚至还会把别人的字模仿地惟妙惟肖。当然这些都是些不挣钱的本事。

      他告诉你母亲,那家照相馆和主街上的小吃店是亲戚。

      你母亲瞬间懂了。她动了别人的蛋糕,别人当然要赶她走。但赚钱各凭本事,她不信在这里扎不下根。

      她的豪言壮语还没成型,摊位上之前流水般的食客突然少了一大半。香喷喷的羊肉老汤失去了勾人的魅力,赶集的匆匆略过,压根不愿意在她摊位前停留。

      好不容易拦住一位相熟的食客,对方支支吾吾,眼神却往你身上飘。

      隔壁卖袜子的摊主一脸嫌弃,“真是倒霉,非要把摊摆到我旁边。老陀就你大方,活该你卖不出去书。”

      老陀皮笑肉不笑,挽起袖子露出梆硬粗壮的手臂,“你说反了吧,我卖不出去书还不是因为挨着你这个倒霉催的。倒是今天有几个吃羊肉粉的,买了你几双袜子。脑子不好使就多看书,别在这骂骂咧咧,老子的手正痒痒呢!”

      卖袜子的气焰立马灭了下去,只敢用眼神戳你母亲。

      你母亲明白了,她抱起你,冷着脸径直往小吃店走去。

      四面八方的风拂面而来,你扬起小脸,终于闻到了没有腥膻的新鲜空气,看到了飘在空中的彩色气球,以及举在肩头的红艳艳的糖葫芦串……

      小吃店开在主街多年。店面发黑,招牌老旧,三四个大锅里冒着热气,荤菜一块二,素菜六毛,量大管饱。正值饭点,不少你母亲认识的熟脸就坐在小吃店里头。

      你母亲抱着你就往里面冲。

      有个健壮女服务员立马拦住你母亲,“干嘛干嘛呢!别把脏东西带到里头来!”连推带搡把你们两人推回到大街上去。

      你母亲开始骂,你开始哭,流水般的人都围过来。

      “龙凤胎,倒大霉,一阴一阳,不吉利。”

      “我们早都打听清楚了,你儿子出生的时候被你女儿克死了。”

      “你为啥来摆摊?好端端的吃地质队的大锅饭,怎么就突然吃不上了呢?还不是因为怀了龙凤胎开始倒大霉了呗!”

      “我听说啊,龙凤胎可不止祸害父母,还会让周边的人也跟着倒大霉!我咋说我们店里今天生意不好呢!”

      “你怀里这个女娃,脏兮兮的,跟个小野狗似的!你看!我说她,她还瞪我!千万别看我,我怕我跟着倒霉啊!”

      你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泪眼中,面前所有人的脸开始变得模糊、狰狞、扭曲。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心里那块不能碰触的疤此刻崩裂了。

      你母亲抱着你落荒而逃。

      -

      当天晚上,你被你母亲丢进澡盆里。烫皮的水从头浇下来,你哭得稀里哗啦。

      母亲异常沉默,任凭你哭闹,双手像钳子一样箍住你,把你脏得打结的头发用香波搓了一遍又一遍。你被洗成了红彤彤的虾子,澡盆水面漂浮着一层灰垢。

      脏兮兮!

      倒霉蛋!

      不吉利!

      走霉运!

      你母亲的脑海里不停炸出这些词,越炸下手搓灰的劲儿越大,直到换了三盆水才满意。

      洗到最后,你也哭累了,母亲用毛毯将你一裹,丢在床上。

      她背对着你,肩头微微颤抖。

      半夜,有手指轻轻抚上你的脸,你骤然睁开眼。

      母亲的脸上浮漂着一层少见的,温暖的柔软慈光。她的眼神明明紧紧落在你的脸上,可又像穿过你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你用脸轻轻回蹭母亲的手,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一只舒服的小猫咪。

      舌头放平,只要嘴巴这么上下一吧唧,你就能发出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呼喊……突然,母亲脸上的慈光消失了,柔和的脸庞变得崎岖不平,她的手掌骤然张开,捂在你的小脸上,像漫天厚重的乌云,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使劲挣扎,试图躲开,却无济于事。

      这时,你听到你母亲带着哭腔的喃喃呓语。

      “为什么,是你,活了下来?”

      可能只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亦或者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五指山挪开了。

      你面前这个快要发疯的女人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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