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水上到层城》沈秋色

2、未见初逢

　　整个太阴国地处东南，百年间，朝代更迭频繁，百姓饱受兵燹之苦，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直到十年前艮帝从其兄手中夺得帝权登上王位，方逐渐显现出欣欣向荣，安居乐业的势态。

　　二月草长，杨花飘飞，水云城一派春日缱绻。街道两旁，商贩叫卖，当垆娘子压酒劝客，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长相平平的年轻男子背着竹编罗筐走进一家小酒馆，拣一处靠墙的偏僻位置而坐。那卖酒的小二赶忙跑来招呼客人，满脸堆笑。

　　“客官，您要点什么酒啊？”

　　“醉倾城，常量，多谢。”

　　“好咧。”

　　小二乐呵呵地走去沽酒，不一会儿，就又乐呵呵地承酒归来。小城的酒馆规模都不大，但与别处不同的是，由于在天子脚下，受其泽被，加上此处是从南方通往京城的唯一可过渡城市，商客往来，各种好酒，引人咱绝。酒家们也不似其他地方的那样看重钱利，相反，倒有附庸风雅之意。

　　“醉倾城”，得名于先皇在世时，一位名动天下的舞妓。据说这位舞妓不仅长相倾国倾城，更是拥有惊世才学，曾经一篇《倾城赋》，连皇帝都拍案叫绝。只是后来这位舞妓销声匿迹，无人知道她去了何处。这位舞妓素爱酿制桃花饮，于是，人们为了纪念她，便把由她首先酿制的桃花饮命名为醉倾城。因此，当来人说要那“醉倾城”时，便知是个懂行的，酒为知者酌，自然讨喜。

　　“客官这是要往北去啊？”

　　“嗯，去京城采办点家用。”

　　“哟，那您可挑对日子了。”

　　“怎么了，京城有什么大事吗？”

　　“客官您从南方来有所不知啊，这两日，是旻王回京的日子。咱们的艮帝陛下设了接风宴，各国的使者客卿都云集京城，整个京城当下最是热闹非凡呢。如果客官您时间赶得恰好，说不定能一睹我们旻王的英姿呢……”

　　“旻王？”

　　“您竟然不知道旻王么？他可是咱们陛下最宠爱的小儿子。年纪轻轻就领兵征战沙场了，帮着陛下打下江山和平。十六岁封王，如今才十九，就已是手握重兵，可以说是荣誉满身。而且据说其人俊逸非常，是不少官宦家未出阁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呢”

　　小二滔滔不绝的顾自说着，男子低下头喝了口酒，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三日后，太阴皇城。长安道两旁被围得水泄不通，都是来观瞻旻王回京的盛世风采的。

　　车马隆隆，行列行进整肃威严，当先的那匹盗骊马，劲健剽悍，马上那人一袭紫金穷奇玄甲，剑眉凤眸，锐利如鹰，引得两旁围看的人啧啧赞叹。

　　“这旻王果真是龙璋凤姿，绝世无双的美男子啊。”

　　“是啊，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真乃天佑我大彧朝啊。”

　　“要说这皇家子嗣中，最出类拔萃的，当属我们旻王殿下了吧。真是英雄出少年啊，陛下年过不惑才和皇后娘娘生得殿下，如此颖慧卓资，真是我朝百年修得的福泽啊。”

　　“唉，你们说这旻王和当年的水云城顾生相比，哪个更胜一筹？”

　　“就是那个顾家的长子？顾家这个儿子当年确是风华无双，可惜误入歧途，害人害己，最后被逐出家门，生死不明。”

　　“顾家那个断袖儿子怎能和我们旻王相提并论？小心祸从口出。”

　　人群喧嚣不已，久散不去。人群之中，天青色长衫男子正努力穿过这重重人山人海。

　　买点东西都这么艰难，今天真是诸事不宜，早知道昨天买碗的时候，就顺便把宣纸一道买了，搞得今天像被下饺子一样。顾生心里暗道倒霉。不禁觉得，还是山上好，虽然物资匮乏，时时要下山采买，但人少啊。这该死的围观吃瓜群众，把路都堵了，要怎么过去呢？欸欸欸，我的罗筐。别挤啊，不好，我的筐，我的筐啊！

　　哐嘡一声，喧嚣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齐齐看着跌在路中间脸朝地的青衫男子。如果这样一直趴着，应该会被当成疯子撵走，如果说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会不会被当成未遂的刺客？此刻的顾生真希望自己是个会打地洞的土行孙，直接遁地而走，真是尴尬极了。
　　脑子里飞快地乱思索一通，然后毅然捡拾起自己的罗筐，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回了人群。

　　众人又恢复了喧闹，似乎并没有被这一出意外而打乱围观进京队列的节奏，车马也再次向前缓缓行进。只马上那人侧目，看了眼强装镇定却头也不敢抬，明显有点落荒而逃意味的青衫男子，勾起唇角，轻笑出声。

　　真是个傻得有趣的人。

　　他这一笑不得了，两旁的侍卫都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他。居然看到万年面无表情的旻王笑了，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此时刚刚走出人群的顾生懊恼不已，一面想着如何和山上等着他采买归去的一众老小交代，一面又看着衣兜里所剩无几的银子。算了，雇车的钱算是没了，只好重新再买几套碗碟，上次被豆子打碎的碗碟已经是不能用了，少了什么也不能少吃饭的家伙啊。不过还好，族长要买的宣纸没损坏，要不把自己当了也买不起新的了。

　　说起宣纸，顾生的眉眼露出些许忧伤。方才在翰墨轩，遇到的那个人，让自己险些露了马脚。还好，有脸上妆绘的遮掩，否则……

　　有什么呀，不就是遇人不淑，错付了点真心么，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点东西舍弃不得忘却不得么？还是想想怎么用这剩下少得可怜的银子买碗吧，想到这里，顾生又惆怅了。自己真是，穷啊。以前还是顾家大少爷的自己，从来不会考虑钱的问题，如今时时捉襟见肘，总算体会到平民百姓的生活艰辛。真想给从前花钱大手大脚的自己一巴掌，告诉他，以后你会很穷的，不要奢靡浪费了。

　　旻王回京，举朝欢宴，皇亲贵胄，咸会于圣明大殿，丝竹管弦，轻歌曼舞，万事融冶。

　　百年宫苑，雕栏玉砌，纵使曾血雨腥风，倾覆数以万计奔逐者的性命，依旧能在歌舞升平中，醉生梦死。

　　酒过数巡，皇帝和诸卿都有微醉之态，坐于席间本似漫不经心地自斟自酌的男子，看准时机，便从大殿侧门溜了出去。

　　拐过薜荔园的回廊，独自一人踱步到云影湖的成玦，望着不见月色的天空，陷入沉思之中，身后的假山叠叠中，隐约映出一个人影。成玦装作毫无察觉，缓缓向侧移了两步，顺手拾起一小块石粒，猛地往身后打去，出手如风，人影明显晃动了一下。

　　“不愧是横戈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旻王，警觉程度果胜常人。”

　　那人从假山后缓步走出，清雅如玉，似空中坠入人间而不见的那轮皎洁之月。

　　“我当是谁，原来是苏客卿。”成玦看到来人，不冷不谈地说道，听不出些许迟疑，语气是肯定的。

　　苏恪也并不意外他认识自己，行了个礼，走到成玦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抬眼望着湖面粼粼的灯光。

　　“陛下为旻王殿下大宴三日，倾城相贺，怎么殿下倒撇下诸人独自来这僻静无人处？”

　　虽是疑问，但语气中却隐隐藏着些许其他的色彩，成玦想不出是什么，只淡淡地回道：“不过是些排面上的东西，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况且，独自来这幽静处躲避的可不止本王一人。”说着，侧目看了那人一眼。

　　“是啊。”苏恪轻笑出声。

　　不远处的圣明殿灯明摇曳，光华流转，映照着此刻的京城辉煌不息，有如人间不夜天。

　　此刻的换邪山上，一个卸下伪装的绝艳少年，静静地躺在山崖的两生花丛中，嘴里叼着根杂草，看着触手可及的天空和远处并不可见的皇城方向。

　　三年前，曾以为自己会永远葬生于此处，却没想到，再次睁开眼，居然不是自己阖眼前预想的投胎新生，而是躺在一处雅静的竹屋之中的床上，身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救了自己的，便是这一位隐于换邪山的一族族长。可惜，到今天为止，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隐居的神秘部族就是什么族，更加不知道那个救命恩人长得什么样子，每次见面，不是承接下山采买的任务，就是做一些其他类似锄花除草杂七杂八的事情，永远隔着一方轻纱帘，和一面银质半月面具。

　　想是什么不愿入世的得到高人吧，既然人家救了自己，现在还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有些不该过问的，还是不要过问了吧，免得徒生是非。顾生想，自己真是幸运，真如话本中说的那样掉进一个山洞里遇到一个高人。欸，既然这样，下一步，事不是就是获得这位神秘高人的指点，获得传世奇学？也许锄花除草就是为了让自己发现藏在其中的绝世武功。想到这里，居然有点激动，于是往花丛中打了好几个滚，决定以后好好锄花除草了。

　　这样清朗的天空，看起来，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