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无香》黑色荆棘

4、喜欢、喜欢

　　归家路上，已是傍晚，夕阳斜斜撒下金红色光来，穿透路旁法桐，拉的他的影子那样长，映在路面上，黑色像一道伤口。
　　他想他曾经受过失去最亲近最挚爱的人的双重痛苦。十一岁那年父母离婚，他被判给父亲，他不知道向来恩爱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只记得最后一日他拼命摇晃母亲的手哭着求她不要走。但是母亲抱住他却是摇了摇头，然后松了手转身离开。他在后哭得撕心裂肺但是母亲步伐果决连头都不曾回，只给他一个好冰冷好遥远的背影冰冻住他，令到从此他再也无法真正欢笑。
　　而后来父亲续娶，一个漂亮温婉的女子，好年轻。那时他对这个世界一切都抵触，躁动而暴乱，整日不给她好脸色看亦拒绝一切同她的接触，甚至当着她的面大哭大闹摔碎她最爱的青花瓷杯。但是她只是微笑来对他，什么都不追究甚至拦住父亲高举起来要打他的巴掌。她变着法的来让他欢喜，他喜欢的玩具，他爱吃的零食，他总是在玩的那一个游戏。她给他全部的温柔和耐心，一日一日如光一样温暖他旧日的伤与痛，令它愈好。他心里有了触动，在一个夏季的阳光里终于肯牵住她的手。但是就在那一个好大雪的冬季，她突然急病不救而去。而待他赶到医院隔着玻璃只是看见她大口大口吐血，把白色被单大片大片染成传说中黄泉彼岸一样的红色。他发觉自己心里那样慌，他从未想过亦好似从未这样害怕要失去这一个人。但是失去终究还是赤裸裸摆在他的面前。他在她的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记起她隔着玻璃对他望来的那一眼以及最后医生摇了头之后他冲进去她对他说的最后一些话。
　　她说，沉宣，那时我嫁给你父亲，其实是因为了你，那日我看见你坐在街边，那样漂亮却又那样疼痛和哀伤，心里就一痛。但是你不接近任何人，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你，我试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够，只好把自己嫁给你父亲。沉宣，你如今才是十七岁，生命仍还漫长，你应当快乐。
　　他清楚记得，她眼角有泪落下来，明晃晃刺的人生疼。她死的时候紧紧握着他的手。好像那是她一生全部的意义和欢喜。她的爱。
　　是的，他才十七岁。
　　但是从此他知道了爱与被爱，亦是从此虽然笑虽然亲近但却已全然是假的了。
　　这是他全部的往事。很痛的，很重的，但至少，不至于那样煎熬。
　　但是苏木，他记起苏木哭泣的样子，像那一日病床上她的样子，绝望，痛苦，无力，渴烈。但是又不是。她落了泪但望着他时眼里有一片清明温柔和安宁释然，但是苏木，苏木是全部的绝望，像火焰最后的燃烧，只有将自己烧成灰烬了去。但亦不是全部的绝望，否则她不会这样让自己生存。她应当还有着什么冀望，哪怕她不说，或者甚至不承认，但也还是有的。
　　那么她在冀望着什么呢？
　　沉宣一心想着，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时都没有注意，差些被一辆豪华宝马直直撞上去。宝马疾速刹车，刺耳的声音吓他一跳，他这才醒过来，然后看见驾驶座上肥胖中年男人摇下车窗来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不要命了是吗？！看见车还要往上撞！信不信老子真的轧死你？！”
　　但是沉宣茫然抬了抬头，充耳不闻，只是想她在他的怀里颤抖和落泪的样子。那样伤。那样疼。他于是也疼了，如锋利的刃一下一下划在他心里。
　　这样他就抚一抚胸口，那里还有湿的她哭过的痕迹，冰凉的，疼痛的。这样他的心里就又疼一疼，仿佛连魂都被抽走。
　　他于是就好迷茫了。自她那个冬季死去之后，他不是已经自己心也死去了吗？为什么如今又还会疼呢，还触得到它在跳动呢？为什么呢？
　　或者，其实，是他爱了她？
　　沉宣被自己这一个想法吓了一跳。但他想一想，他已是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心了，或者这一颗心是真的爱了她那也未可知。而自己这样心动，或许就是真的爱了她吧。
　　好吧，那么他爱她。
　　但是，自己是怎么就爱了她？是因为那一日看见了她趴在柜台慵懒的样子，或者角落阳光里捧一杯咖啡读书的样子，还是她才睡醒墨绿长裙有无尽风情？又是什么时候？从咖啡厅还未装修好自己就已经在期待的时候？还是那一日初次看见了她这一个人？但是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沉宣只觉心里乱糟糟一团理不清楚。分明往事在那里他是不能够再去爱的，又怎么会事情变成这样子。苏木。苏木。这一个人她是谁，她从哪一座城市来，又为什么来到这里，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这些他全然都不知道，是根本就不了解这一个人，他又凭什么去爱？
　　而他今日还那样莽撞惹到她心内旧伤裂裂疼痛，难以忍受到必须要哭出来。
　　沉宣懊恼，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把掀了被子坐起来，走去阳台吹冷风。却又想起苏木来。苏木呢？今日她哭得那样现在又在做什么？她睡了吗？她会在想着谁？
　　但苏木只是温水冲过澡，看一看窗外黑黝黝夜色，拉了窗帘，便打开笔记本电脑在床上看片。《罗马假日》。1953年的片子确实好旧好老了，但是完全遮不住其中扮演了公主的奥黛丽·赫本惊世绝艳的美。但她身为公主，毕竟是要为了使命抛弃了爱的。
　　苏木安静看完，看着屏幕陷入一片完全的黑暗，竟有一瞬不能够视物了。然后她关掉它，以薄薄的被将自己全部裹起来，蜷缩，如一条被灼伤的虫。
　　夜色那么厚重，是要将她生生活吞了的。那么她就谁也不想。她只要好好把当下活过去。然后一个人死掉。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必记得了，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了。这样或者也就可以快乐了。
　　而那一个许沉宣，那个好漂亮的少年，他徒有一副好面孔，却是根本什么也不懂，就来这样乱问。
　　苏木这样想，然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