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无香》黑色荆棘

3、双生：绝望、渴望

　　再遇时，又是一个星期过去。
　　七月下旬的盛夏，阳光倾斜穿透树叶穿过玻璃墙落到苏木的咖啡馆的清晨。
　　苏木还睡着，醒是醒了，但就是不肯起来，乱糟糟一团地躺在床上看窗外阳光好清凉好明媚好清澈地隔着窗帘亮成一片，才睡眼惺忪起来草草洗漱后下得楼来开门。
　　于是开门就看见好清亮的阳光，好清亮的树影，而自己的咖啡馆门前，漫不经心倚着一个好清亮的少年。
　　许沉宣。
　　听见背后玻璃门响动，沉宣转过身来，恰看见苏木一副乱糟糟才起的样子。头发是用手抓一抓随便拢了个髻，一袭墨绿吊带长裙水一样垂下直淹过小腿，只露出一双青苍苍脚踝。赤脚趿一双人字拖。
　　沉宣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心想这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样好气质，一身睡相也可以如此浑然天成和美丽。但她却是并不自知，同时又因为这一点不自知，更显得这四面八方都是她的风情了。
　　而这样一个她，此时正倚了门在七月早晨的阳光树影里对着他笑。唇线扬起，眼睛弯弯的，像狐狸。
　　于是许沉宣心里忽然有了惊动，但却也并不说出来，只是挑眉看她一眼，继续平日的调侃：“原来苏大老板是这个样子来接待顾客的，先叫人在外面好一阵等，然后好容易出来开门，也不尊重些，轻佻成这样呢。”
　　苏木嘴角笑得更开一些，侧身让他进来，然后打个呵欠伸个懒腰，睡眼惺忪来答他：“梦里风景太美，就不舍得起来了，床上多赖一会。”说罢转头来看他一眼，又笑，“咖啡煮一杯给你，替我看一下店，再容我去收拾一下。”
　　沉宣翻一个白眼，但是不说话，算是默许了。
　　苏木于是去备咖啡，在柜台里低头摆弄，哼着不知哪一首歌。阳光映得咖啡厅明明暗暗地亮。沉宣靠窗坐了抬眼定定看她，简直像是神话传说里那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子，令人几乎要失去言语的能力。
　　但苏木全然不曾知道。只是将咖啡端了来给他，然后兀自转身去了楼上。
　　她将自己的住处安定在咖啡厅的楼上。一间卧室一间洗浴室，没有客厅，厨房小小的隔在咖啡厅柜台的后面，一个咖啡色木质书架也干脆靠墙安在咖啡厅里，就在她常坐的角落靠窗位置的墙上。
　　苏木下得楼来时，沉宣正站在书架前仰头打量，觉得这一个苏木哪里是来开咖啡馆的，分明是来给自己找一个风景好又安静的地方来睡懒觉读书来的。呵，可真是会享受。
　　“怎么，可有看得上的书？”苏木笑着开了口问道。一面去给自己端了一杯咖啡一碟面包和一些蓝莓酱，照常去角落的位置坐了。
　　这是她的早点了。
　　沉宣转过头来看她，然后目光又回到书架上：“我看了看，胡兰成那一本《今生今世》，我倒是喜欢的很。虽然语气艳了些，但是那说话时的态度和文字里对这个世界的亲近，以及其句法开阖吞吐转折回旋的锻炼功夫，令人惊讶得很。”
　　苏木听罢，以小勺将蓝莓酱匀匀涂在面包上，然后来对他说：“若是喜欢，不妨拿下来慢慢看。何必干站着仰望。”
　　但沉宣将那一本书取下来，却并不看，只管坐到她的对面来看她如何吃掉那一碟面包。
　　苏木起先只管吃着，但发觉沉宣一直盯住自己解决这一碟面包，便偏过头去想一想，然后将碟子向他面前推一推，“唔，若你也还没吃早饭，也可以来一点。”
　　这样许沉宣就大笑起来，“你以为我是稀罕你这一碟面包？”他笑得俯下身去捂住肚子，眼泪都出来。“苏大老板，原来你这么可爱啊。”
　　苏木撇一撇嘴，将面包和蓝莓酱拉回来，继续她的动作。“呵，笑不死你。”
　　许沉宣笑得更厉害了。
　　苏木于是停下来，好无奈地看他笑得要翻过去。
　　许沉宣于是这才渐渐停了笑声，抹一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扶着桌直起身来看住她问她：“苏木，我其实好久来真想问一问你究竟是多少岁了。你长着一张十一二岁孩童的脸，但行事和举手投足，又分明是一个垂垂将老的人。苏木，我真想问一问你是不是哪一个活了一千年的妖怪来了这人世间。”
　　苏木看着他突然止了笑正声肃整的样子，又分明觉察那面庞里突然涌上来的悲伤和疼痛，心里便突然被触动了，坐在那里，面上再也带不出笑来，只觉得生命竟是万分沉重简直不能够背负了。
　　往事留下的后遗症。令到她余生都失力，而所有的欢愉快乐只能建立在虚构的完整无缺上，虚假并且经不起任何的触撞，一触撞就要崩溃坍塌。
　　这样苏木就觉得有些吃力了，有些艰难一样努力抬起头来看住他的表情。呵，为什么，他分明生命也是这样的沉重，为什么却又要来惊动她沉睡在身体底部暗处的失力和倦乏。但她看见他的脸，却只是又看见了那样的莫测，像最深的海沟，像黑洞，不可被探测，不可被知晓，不可被理解亦不可被明白。
　　于是苏木觉得，面前这一个人，她已是不认识他了。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又为什么坐在她的面前看住她等待她一个回答。她已是全然不能够知道了。只觉光阴重重，海潮一般袭来又离去，将她淹没。
　　她不能够回答了。
　　但是沉默里沉宣便忽然惊醒了。他怎么会去问这样的问题呢。他怎么会呢。他又怎么能够呢。
　　他看见了苏木睁大了眼睛来看住他的样子。那样吃力。分明是背后往事那样的沉重而难以背负。而他竟然去问这样的问题再次去惊动它。
　　沉宣便僵住了坐在那里，受住她惊痛而疑恐的目光，觉得心里被牵住一样的痛，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久，他站起身来走到苏木身边去，然后将她好单薄好苍白的肩极轻的揽到自己的胸口，在七月刺目的阳光里闭上了眼睛，说：“对不起。”
　　这样他就感觉到，她转一转将面孔埋到他的心口，肩膀颤抖着抽动，哀哀地却又不出声落下泪来。是那样疼痛和绝望，又渴烈地冀望。隔着身体传染给他，连他几乎亦要被灼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