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无香》黑色荆棘

2、十四行诗

　　于是一晃一个星期又过去。
　　而今天好大雨。黑云层重重压下来，其上有雷声滚滚碾压而过。闪电亮一亮，照见豆大雨点满天满地劈头盖脸砸下来，拉出好辽远珠帘连人的视线都遮住。而街上只见有汽车飞速穿梭而过，根本不见行人影子。只有一两个未带雨具不幸落难的人闯将进来，一面不好意思地擦拭面上水珠一面看看天空尴尬点一杯咖啡。
　　苏木看一看地板上水珠也不介意，咖啡未上先递一条干毛巾，然后煮上咖啡自去找来拖把弄干净。
　　一切办妥后苏木又倚回柜台里，抬眼望一望窗外大雨，竟想起那一日的衬衫少年来。
　　倒也是，这一星期来虽然接待了不少顾客，但皆不及那个少年有趣。也不知那一日，他是怎么知道了这里又来准确无误地做了她第一位顾客的呢？苏木有些好奇，又忍不住想这少年还会不会再来呢？他那样漂亮面孔跟身形，以及回转过身来说自己叫许沉宣时奕奕的神采，到底曾经吸引过多少女孩呢？
　　苏木正这样想时，迎客铃又叮叮当当的响起来。推开门进来一个人撑一把旧式黑伞遮住了脸看不见上半身。但是苏木认得那一条搭配过白衬衫的蓝牛仔，于是眼睛里有光闪一闪，不说话，嘴角却是先扬起来了。
　　进来那人就关了门收了伞转过身来。白衬衫，漂亮面孔漂亮身形，引得一座众人都转头来看。正是许沉宣。
　　沉宣亦是不急着说话，对住苏木先笑一笑，才将伞靠到角落，然后走过来。“一杯‘时光’。谢谢。”
　　“呵，有钱人。”苏木动手准备着，一面这样说一句。这小城小街并不是什么发达地区，而她的一杯“时光”可是要价九十九呢。这一星期里都没有人要过的。
　　沉宣眨眼笑一笑，不说话，唯面孔上神秘浮露，如此诱人。然后凑近一些来问她，“近日来有没有想起过我？”
　　苏木却不看他，只是摆弄手里的活计，漫不经心笑一笑，答道：“咦，你是哪一个，值得我这样来想？”顿了一顿，她做出猛然醒悟的样子，抬头来看住他的眼睛，说：“啊，是的，那一杯咖啡的价值，确实值得好好来惦记着。”
　　“呵，真失望，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第一个顾客的？”沉宣退后些，直起身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苏木翻一个白眼，“这位同学，这一个星期里你都再未出现，这说明你自己心里都未曾想起过，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不曾惦记你？”苏木反讽道，并且语气丝毫不留客气。毕竟，是他欠她一杯咖啡钱。
　　但是沉宣理直气壮：“谁说我不曾惦记你了？呐，你看。”
　　苏木于是看他变魔术一般拿出一本咖啡色封皮的本子，轻轻放到她面前的柜台上，并对她说，“我想或许你喜欢莎士比亚，而莎士比亚虽然靠剧作出名，但他也有十四行诗写得十分好。他共写了一百五十四首。我读后挑了极其中意的几首来手抄了，想着要送给你。”
　　苏木眼里闪出喜悦的光来，伸手取了来，翻一翻，是漂亮干净的意大利斜体。但苏木却并未就此昏了头脑，“唔，这个倒是很好呢，可以抵去六七杯‘时光’的价值了。”说罢，狡黠笑一笑，样子像狐狸。
　　沉宣被戳破目的，却也不恼不尴尬，大眼睛眨一眨，只管来问她，“那么，以后我来送你礼物，你请我喝咖啡如何？我只要‘时光’。”
　　苏木笑一笑，好划算的交易呢，但是却故意冷着一张脸，“你这样来来回回，我可是要嫌烦的。”
　　沉宣却也不慌，端端来看她，“你是新来，在这里看上去也是无亲无故，不如就交我一个朋友，往来也少些苦寂不是吗。而且这桩交易，你也是划得来的。”说罢，冲她又眨一眨眼，摆出一副令人难以拒绝的笑容来。
　　苏木看他这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好了，我应就是。”说罢，再看一看这少年，见他面上只见欢悦，将那一日不慎流露的悲伤和冷酷隐藏得全不见痕迹，令人简直怀疑那一日是不是看错了眼。
　　但苏木心下一片了然的。她知这背后必有些故事，且那些悲伤和冷酷也必然是真的。她知道他的这些隐瞒一如知道她自己的隐瞒。
　　但沉宣并不给她过多思想的时间，拉住她的衣袖，热情邀约，“来陪我坐好了。这些十四行诗我想听你读一读，或者你想听我读，我亦是可以来读给你听的。”
　　这样她与他便又是一桌对面坐了。
　　但苏木不得不承认，这个许沉宣，他的确是有一把适合读诗的好声线。读时，他先清了嗓子，深呼吸，然后开口。他将音色压低压沉了，好暗，但却又好似格外明亮和晰澈，将那诗里的热烈和激昂演绎得淋漓尽致，听来好令人痛快。周遭一众人都讶异抬头来望，但苏木与沉宣都不管，只是来好认真论一回莎士比亚和诗。
　　而其间有着的绝望，绝对的欢乐和痛苦，确也是苏木喜欢着的。因读它时就仿佛解读了自身，有关过往，然后亦是有关现下，但是绝对不去冀望未来并且不抱有希望。
　　这是苏木。
　　她是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不去信靠只是来求现下尽力欢乐的。她来同这一个世界都亲近。但她已经没有心，她的心因为早年自身的燃烧早已落成灰烬。
　　且同时，她也知道就算她来同这一个世界都亲近，她也还是不在这一个世间的。她是存活于这里却又游离于这里的生物。
　　但她的面上身体上并不留下过去的痕迹，哪怕曾经燃烧得如此灼烈凶猛并且痛入骨髓。
　　后来的温明岁月里，苏木是只温明来微笑，看上去那样简易清浅。并不让人知道她是怎样熬过了并且处理了那些燃烧，甚至都不让人知道她曾经还有过燃烧。
　　雨将停的时候，许沉宣撑伞离开。其时黄昏，西边天空裂开一条口子，红的黄的阳光染了天际重云层，但却只留了薄薄一点惨白的光来给这个人世。像一场惨烈的结果，像已经好遥久那一日。
　　但苏木仍只是微微笑，目送这个少年走远去。